古典时代的浪漫已经消逝,唯有死亡可做真情的保鲜剂
俄耳甫斯为什么非要回头?因为他不相信欧律狄刻的辩解,他不相信语言,不相信她紧紧的拥抱,不相信她的抚摸,他想回头去看她那不会撒谎的眼睛。
希腊神话中幽暗恐怖的冥府,在现代的电影改编里化作欧律狄刻解释不清的过去与一对私奔爱人混沌未知的将来,令此刻的俄耳甫斯不安、惶恐、怀疑,所以他一定要回头。
在古典的年代,两个人一见钟情以后,如果没有不可抗力,基本就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了。神话故事里谁是谁的爱人/丈夫/妻子,一旦是了就永远不会变(海伦嫁给墨涅拉奥斯后又跟帕里斯私奔只是极其罕见的特殊情况,不然也不会惊天动地到引发了特洛伊战争)。但是现代社会,相爱了可以分手,结婚了可以离婚,没有什么关系是永远稳固的。我们一生会遇见的人、会发生的事、能去的地方太多了,一切都太多了。正如1900选择了不下船,俄耳甫斯最后选择了和爱人一起死去,他们都在现代的混乱复杂面前转身,回到古典的简洁纯粹中去了。
这种对古典美消亡的哀悼在剧中有很多。比如欧律狄刻说她要下楼买食物带回房间里吃的那段对话。
男:还要买很多很多的花
女:花又不能吃
男:确实如此,可以把它们放在桌上(转头一看房间)我们没有桌子,还是把花买了吧
那种古典式的爱情和浪漫已经过去了,旅馆只为睡眠,不为从人间闯冥府、又从冥府返人间的奇妙旅程。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只能提供一夜的缠绵,没有放花的地方,也不足以让人相信“我只爱你”的承诺与相守一生的愿景。
所以,欧律狄刻担心俄耳甫斯以后会爱上更美的女人,俄耳甫斯介意她在他之前有过多少情人。
【PS:这里其实也很有意思。男的介意的是女的根本还不认识自己的过去,女的担心的是两人在一起的未来他是否会抛弃自己,男的在意的是一个女人和多少人发生过性行为(“以后我总能看到,这男人的手在你身上”),女的认为伴侣可能被外貌上更美的女人吸引。只能说是很恶臭陈腐的性别观。而且后面女的一直在解释自己和A男没有什么关系,解释自己是因为什么样的苦衷才委身于B男,不就是在自证贞洁么。而男的根本不会被这样质问,也无需苦苦哀求对方相信自己是干净的。】
在现代社会,一个人一生会遇见那么多人,一个旅馆里住过那么多情侣,一个舞台上演过那么多好戏,我要怎么才能知道我才是你的真爱,我才是你们所欣赏喜爱的创作者?所以俄耳甫斯要回头,剧作家要诈死。复生的人又复死,假死讯以后是真葬礼。你想检验你是否拥有这些好东西,唯一的途径就是失去它们。
结尾,剧作家安托万投水身亡,是因为他爱上的第三代欧律狄刻演员,那个小他二十五岁的女人离开了他,这个解释在剧中有明显的暗示,当然没有问题,不过,真的只有除了为爱情而死这一个原因吗?
安托万通过诈死确认了曾经合作过的演员们对他的感情,但同时也用欺骗伤害了这份感情,大家风尘仆仆从各地赶来也不容易,真情实感悼念他的时候却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虽然谁也没有表现出不满,而是惊喜地围住了突然现身的他,但心里必然有了芥蒂。若干年后安托万真的死去时,他们听闻死讯的第一反应是悲痛还是怀疑呢?所以安托万必须现在就真的死掉,趁演员们还没有动身离开他家的时候就要死,好让他们参加他真正的葬礼,如此他们才没有白来一趟。在货真价实的死亡面前,演员们所有的不满和芥蒂自然就消散了,如此安托万最看重的、宁愿诈死也要验证的——人们对自己的认可和敬爱——才能丝毫无损。
当然,他同样在意的还有“我的《欧律狄刻》值不值得一直演下去”。看着年轻人排演《欧律狄刻》的录像,本是观众的老年和中年演员们受到感染,一个个拾起自己曾经的角色开始了表演,这无疑就是对他剧作最高的评价——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他的作品都能打动一代代的男人和女人,演员和观众。对安托万来说,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他确实可以安心地天亮就去死了。
(这里我还想到了以前读过的一段话:没有人能画一幅画来评价另一幅画,拍一部电影来评价另一部电影,但文学评论可以用同样的语言媒介来评论一部文学作品。然而,剧作家安托万却做到了让演员们用表演来评价剧本、评价其他剧团的表演,真的非常妙。)
安托万剧作中的俄耳甫斯同样,他罔顾爱人“让我活着”的反复恳求,明知会害死她偏要回头,除了想要验证欧律狄刻的真心,未必没有“她现在死了,就不会哪一天再跟别的男人走了,就不可能背叛我了”的阴暗想法。希腊神话里的俄耳甫斯回头只是因为爱(“第二次死去的人啊,她也没有埋怨,他唯一的错就是对她的爱。”),他对欧律狄刻的再次死去并没有多少责任,更应怪罪的其实是命运和冥王的无情。但安托万剧中的俄耳甫斯回头除了因为爱,还因为对爱人的怀疑和占有的欲望。
欧律狄刻一遍遍解释自己和马蒂亚斯、和杜拉克的关系,一遍遍发誓般表白“我只爱你”,但是她和俄耳甫斯才认识了一天,爱才开始了一天,两个人发生交汇的时间就像一滴水,而各自过去的人生就像一片汪洋大海。俄耳甫斯担忧和怀疑的根源似乎就在于两人相遇之前的漫长过去。在他看来,你说的话甚至没有说出口想要说的话都留在嘴里,你做过的事情都留在手上,也就是说,过去发生的一切是无法抹除的,“以后我总能看到,这男人的手在你身上。”一个人的过去已经深到无法测量,两个人的未来就更加难以把握了。
他鄙视欧律狄刻母亲和她情人的关系,“说点肉麻的情话,吃点好的,再做个爱,然后一切就都过去了”,他要的是古典的一辈子忠贞和彼此唯一。
所以这个俄耳甫斯最终没有让欧律狄刻复活,而后自己也赴死,以享受他终于安全的爱情。他用死亡来拒绝时间,来抵抗无法改变的过去和无法控制的未来。从此他们只有现在,只有彼此,是真正的永远在一起了。
片尾,剧院灯火辉煌,好戏正要上演,男声响起:“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你”。旁白则是:“终于,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在一起了。”镜头往上,疏星点缀的黑暗夜空中,电影结束。
剧作家用死亡来确认真情的存在,俄耳甫斯用死亡来保证爱情的忠诚。“我想要的东西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得到”,决然选择死亡的背后,是对人、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沟通全然的不信任。这其实是个悲哀的故事,而“你们见到的还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