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全的个人主义与真正的集体主义

金庸武侠十四部，我几乎都看过，有些看的书，有些看的剧。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部《笑傲江湖》，我认为这是他的成熟之作。那有人就要问了，何谓成熟？谁之成熟？恕我冒昧斗胆，这确实是我个人认为的成熟——我把它定义为一个文化工作者放弃对任何宏大叙事的依附，而将艺术创作与永恒的人性矛盾通过时代事件加以表现的创作手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只有《笑傲江湖》当得起这个赞誉。我下面将会解释为什么作此判断。

我们要了解金老爷子的作品，先要了解金老爷子的为人——他并不是纯粹的闲散文人，终其一生都关心国家命运，并通过各种方式去影响国家和社会。比如建国之初他投身文汇报，讴歌新中国的诞生和建设成就；五十年代中后期国家政治生态日渐左倾并引发诸多灾难后，他又毅然脱离左翼文坛，并创立了《明报》，长期与左翼政治运动相抗衡；改革开放后他又为香港的顺利回归以及大陆公益事业的发展做了很多贡献。这样一个始终关心政治的人，其观念不能不反映到其作品中来。在其早期作品中，多以宋元两朝为时空背景，抒发一种驱逐胡虏、光复中华之志，比如《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等等，皆是如此。这显然是在影射极左运动给国家带来的苦难，希望有英雄人物可以逆转乾坤，实质是对精英的权谋抱有期待——这显然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天真心态。

但到了文革爆发，他终于明白，任何湮灭个人的宏大叙事都是悲剧，哪怕它初衷是无比的美好。于是《笑傲江湖》将时代背景架空了，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向。表明老爷子开始对中国历史做一个总体性反思了。其次。人物不再像早期作品那样正邪两立的单薄状，由好变坏的有之，如林平之；由坏变好的亦有之，如田伯光；越来越好的有之，如令狐冲；越来越坏的亦有之，如岳不群；好人中参杂有坏人，坏人中也参杂有好人，典型的就是曲洋和刘正风二人了，这样人便成了一个历时性的存在，丰满了起来。笑傲江湖的故事线索有两条，一是名门正派和魔教争天下；二是令狐冲个人意识的觉醒。第一条线索也很写实，名门正派窝里斗很厉害，一是为了争正统，二是为了当老大，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也成了魔，如左冷禅和岳不群，他们的丧心病狂和不择手段已经丝毫不亚于魔教的任我行和东方不败；而作为岳不群的嫡传大弟子、后又因缘巧合成为任我行的女婿，令狐冲深深地卷入了这场正邪之争（其实是狗咬狗），目睹了师傅和岳父为了名利武功的异化过程后，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对任何派别的依附，神功大成并消灭岳不群之后他也不愿充当武林盟主角色，而是决定带着盈盈隐去。

《笑傲江湖》的故事也还是映射现实，一些“金学”研究者发现其指涉的就是十年动乱期间左翼大旗下纷乱的内斗，以及海峡两岸的政治对立，甚至还有人能将角色与历史人物对应起来——但这个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本著通过丰满的人物创设和巧妙地情节铺设，深入浅出而又无比清晰地向我们阐明了一个道理：没有健全的个人主义，就没有真正的集体主义。这里的个人主义不是自利个人，那种个人主义是残缺的，它其实是平等看待别人和自己的生命、自由和尊严的一种生活态度，它意味着个人的价值和成就感不再建立于对他人的压制之上。也只有如此之后，代表公义的集体才得以组成和存续，也才有真正的集体主义。这部封笔之作体现出金老爷子已经放弃了对权力和精英的崇拜，同而是将普遍的原则和民心向背作为最终的评判标准，艺术层次自然也就上了一大截。

有意思的插曲是，他晚年和邓公交好，并对中国在其领导下走向自由开放抱有很大的期待，他也积极参与当时的政治事务。不幸的是，80年代末的政治现实再一次击碎了他的天真，他还是不明白政治的本质并不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是权力斗争和利益平衡。所以，从金老爷子的个人生命历程，我们也可以对《笑傲江湖》中揭示的道理有更深一层的理解：真正的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本身也是斗争和权衡之后的产物，而且放弃了斗争，已有的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也必然退回到不健全、不真实的状态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