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忍耐土豆蒸熟的时间
无时间的家政学
在一部时长3小时21分钟的电影中,“时间”是不存在的,这很诡异,何以至此?
或者应该说,《让娜迪尔曼》里的“时间”被杀死了,在这部美学形式被严格框定的电影中,主人公让娜的表演者“被指示”要完成对各项家务的细致“摹仿”,在一项紧接一项的家庭事务清单之下,是一个动作接续另一个动作。这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动作电影。
观看电影时,很容易产生一种无聊的感受,但这是一种必要的“误解”,或者说,这正是体验的起点。在动作与动作之间,电影发现了一种生物政治的“时间”,它是属于资本主义的“时间”——为了在有限时间内完成相应量(超量)的工作,人们必须对工作内容进行理性的分解——“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为此,人们必须对身体实行高度戒备,并学会精确地控制躯体,在一个个简短动作的【进行-完成】状态区间中,以“杀死时间”的方式防止“时间”的生成。
在此,体验主体与观看主体不可避免地拉开了距离。在电影中,让娜不停歇的生活令观看的人感到无比的沉闷和压抑;但在具体的情境中,让娜不间断的动作却恰恰在生产着“快感”,这种“快感”是当下的、即时的(或者说是“多巴胺式的”?),正是一项项堆积的家务令主体将“时间”体验为效能性的、生产性的,才得以维持躯体功能的如常运行。
在头脑的理性中,堆积如山的家务逐步排列明晰成为一门家庭事务的管理与执行的工作,它的要义正在于一条关于“忍耐痛苦”的生活哲学:“想不感到无聊,就不要去想你会感到无聊”,当今甚嚣尘上的“番茄钟”“任务清单”“四象限法则”等等教人进行时间管理的方法所描述的不正是这样一种“时间”吗?——一种政治意义上的“时间”,一种必须进行有效利用、生产与再生产的“时间”。在此角度上,阿克曼无意识地将让娜睡眠的镜头“剪去”,难道不是一种保守的选择吗?
我们不得窥见让娜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的画面,因为“睡眠”相较于永无止境的家务,之于观看主体而言,才是真正创伤性的画面,“睡眠”是彻底的无动作,它逼迫观众不得不开展思索。由此,我们才得以理解在《幻梦墓园》中阿彼察邦所提及的“睡眠政治”:这无疑是一种与“家政学”相对立的惰性的激进姿态,观看主体只有透过清醒地观看“睡眠”,才能重新理解“时间”。——“若想清醒,先学睡眠”。
爆炸性的沉默
此时我们回过头来审视这段体验主体与观看主体之间的距离,这段距离不单纯是电影性的,即便严格的景别控制与表情管理隔绝了观看者与让娜的内心世界。这段距离更是创伤性的。
曾有评论谈到,观看让娜执行家务的过程令她感受到了一种动作的“美感”。这个看法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但这也绝对是一个或曾饱受过家务之苦的家庭主妇不能接受的看法。“动作之美”与“劳役之苦”的距离,便是观看主体个体与个体之间差异的距离。
在从未真正尝过劳务辛酸的人眼中,《让娜迪尔曼》怎可能是一部过度悲观的电影呢?即使它有意地“修剪”了家务与家务之间的间隙,令人物呈现一种毫不停歇的状态,并给予主人公以被剥削的“妓女”身份,使得电影高度浓缩了家庭主妇的“全部”悲剧,但它依然被认为是直接描绘了家庭女性秩序的真理的“写实”电影。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让娜迪尔曼》正是足够悲观、足够“虚构”,才让它所刻画的生活图景令人信服。在电影所描写的第二天日程中,让娜照常给儿子的皮鞋抹油擦鞋,但就是这样一项几乎可能已重复几千次的家务,却在这一天发生了“意外”:刷子从手中飞脱了出去,砸在了地板上。让娜的表情露出了细微的诧异。这一丝异动通常可以被阐释为主体无意识的征兆,预示着可能“有什么事不对劲了”,但更深层的含义却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这显然是一次虚构性刻画。
在另一个重要的虚构性刻画中,让娜颇为兴起地“实验”了牛奶咖啡的口味:她将牛奶倒进咖啡里,尝了一口,倒掉了,随后拿出了另一个杯子,单独倒出牛奶,喝了一口,确认牛奶没有变质,便将咖啡倒入牛奶里,又尝了一口,还是倒掉了,最终确认牛奶咖啡的问题只是不太合自己的口味,而不是牛奶或咖啡变质了。
这段颇有生活情调的片段实质上并没有为电影增添什么乐观的色彩,反而强化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的癔症式发问。这一天,“重复”并没有如约而至地重复,所以电影的吊诡之处正在于,压死让娜的并不是重复的家务,不是杀死时间的家政学,恰恰相反,压死让娜的是“不再重复”的家务,是“时间”本身。
这一天,让娜照常在下午“接待客人”,这次却无暇顾及厨房,土豆烧糊了,让娜没来得及整理仪容,便匆匆赶到店铺采购土豆。赶忙回到家的让娜神情恍惚地削着土豆,一刀接着一刀。意外的插曲导致了晚饭时间的推延,儿子准时到家,饭却还没做好,让娜解释道:土豆已经上汽了,蒸熟还需要点时间。
母子俩上桌,儿子看着书,让娜无所适从地摆弄着餐具,嘴里重复着“还需要时间,还要再等等…”——这是一个纯粹的电影时刻,一段无比剔透的“时间”,所有动作和家务都暂停了。让娜必须等待土豆蒸熟——这就是留给那些自认为透过电影就已然了解了生活处境的观众的创伤性“时间”,它直接消融了体验主体与观看主体的距离,几乎是一瞬间的;它是爆炸性的沉默,因过于强烈而不堪忍受。我们在这一个“时间”的缝隙中体验到了那个真正难以面对与承受的生命时刻。
收纳空间
电影中那张可以伸缩的沙发床,我不敢想象它在某一天彻底弹开再也无法收纳起来。我无法将这部电影推荐给任何一个亲人,我不敢想象她们观看这部电影时是否会产生创伤的体验,但我又凭什么去断定她们与电影之间必然存在着沟壑呢?对此我似乎同电影一样过度悲观,与之比之,片尾绝望而死寂的夜幕是何其的安全?(如果只是杀人了,倒也还好)即使我知道她们永远不会去观看这部电影,我还是逃跑了,躲入了藏污纳垢的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