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访谈重译｜正如我要写一首诗

《向贝尔纳诺斯致意》（节录） 巴黎，索邦大学，法国知识分子天主教中心，1951年3月12日

Hommage à Bernanos (extrait), Centre catholique des intellectuels français, Paris, université de la Sorbonne, 12 mars 1951.

罗伯特•巴哈（Robert Barrat）：在为这次讨论做准备的见面中，我记得你说过你如何尝试制作一部影片：“我制作一部影片正如我要写一首诗。我寻找一种口吻。”你还解释说，在拍摄场景时，你头脑中想着的就是这种口吻，这意味着对掌机员们，对辅助拍摄的技工们来说：“这将会很烦人。”而只有当看到完全剪辑好的影片时，他们才会发现影片的内在统一性与诗意的统一性。

罗伯特•布列松：我想马上借此发言机会对一项针对我的批评进行公开澄清。人们批评我对专业演员有某种鄙视，某种蔑视。然而，恰恰相反，我高度地并毫无保留地赞赏他们施展的令人震惊，令人钦佩的技艺，而且这要求如此难以调和的才能，如此思维的能力以及思维的恭顺，如此真诚以及欺骗，如此放任以及自律，我承认，这常常在我看来几近不可思议。

然而如果我要求用，如果我雇佣无名演员，业余演员或新手演员，甚至如果我回避有属于其自身的趣味的戏剧化的题材与轶闻，如果我将布景或风景缩减为一个画面，一旦人脸出现来占位，它自身就弱化与消失，那是因为我想表现的，不是情节，不是事件，而是感受。

当被引入感受的领域中来时，专业演员，如果我将镜头对准他，他会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安：他感到以前在戏剧中或者他参与的影片中采用的那些习惯，那些占据首要地位的事件，他的花招，他的伎俩，他的招式，一言以蔽之，他的才能，阻止并妨碍他向我奉上我要求的东西。至于我，我怪异地感受到这一切，实际上，横亘于我俩之间，并恰好将他向我隐蔽起来，正如一副面具那样。

我很乐意能够解释这台拍摄设备，这台了不起的摄影机，即我们主要的工作用具，是如何同时又是我们主要的，最难对付的敌人，意思是这台摄影机以一种机械的，属于机器的无动于衷与笨拙，记录下一切，捕捉到一切。

查理•卓别林，在战争之前好几年路过巴黎，他对我讲述了这么个故事。他跟我说：“设想我们最伟大的银幕演员，设想葛丽泰•嘉宝”——这是卓别林说的，不是我——“设想她正把她的戏演得完美，但当时很热，有苍蝇在摄影棚里飞，也在她身边飞……在她继续把她的戏演得完美时，她想：‘呃，要是这只苍蝇落在我的鼻子上！’而摄影机记录了这个。”

“条”（prise）这个词，“拍摄”这个词，是捕捉的同义词。它是关于捕捉演员，不是作为演员的演员，而是作为生物的演员，去使他惊奇，去捕捉他，捕捉他面相中的某种特征，它自身可以产生最为罕有，最为珍贵以及最为隐秘的东西，一些火花，将为我提供解开难题的钥匙的火花。业余演员或新手演员，对自己更少意识，更为天真，更为直接也更为有耐心，能将更多的自己投入到这种考验之中。你能看到，对电影演员的这种观念，与通常的戏剧演员的观念差距非常大，它提供了一种与我们关于一位雕塑家或一位画家的模特的观念的类比。

现在我要回到你前面谈到的，罗伯特•巴哈。确实，实际上，在我工作的大多数时间里，我都能听到人们说，听到机械员们，照明员们以及整个团队，在工作时，在某个目光中的角落看着我说，听到他们说：“这影片真烦人。”或者：“这影片将会很烦人。”

第一种解释，是这影片确实烦人，或者将会烦人。另一种解释是，这些照明员，机械员，在一个年头里参与了不计其数的影片，他们就像在奇观之中，他们看着那些举止，言语，模仿被表现到了极致程度的戏的拍摄。而如今这一切，我所做的，在他们看来就是苍白，扁平，毫无表达力的。实际上我的手法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所追求的，较少是通过举止，言语，模仿来表达，而更多是通过图像的节奏，图像的组合，即通过它们的位置，关系与数量来表达。一个图像的价值必须是，首要地是，一种交换价值。但要想使这种交换变得可能，图像必须集合起来拥有一些共同点，它们必须集合起来参与到某种统一中去。正因如此，我努力赋予我的角色一套亲属体系，我要求我的所有演员以某种方式说话。

图像可以与句子中的词语相比较。诗人们锤炼一个词库。他们常常自愿选用几无光彩的词语。而正是这个最常见的词语被采用了，被用得最多，由于它身处其位，突然之间，它发出了非凡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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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邦大学（université de la Sorbonne）成立于1257年的索邦学院（collège de Sorbonne）是巴黎大学的神学院，在法国大革命后的1793年关闭，又于1808年恢复，并最终于1882年关闭。后来，“索邦”指称巴黎大学的人文学科部门，也指巴黎第五区上的大学主建筑。

法国知识分子天主教中心（Centre catholique des intellectuels français）由一些哲学家与史学家于1941年秘密成立的思想团体，1977年解散。曾长期参与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concile Vatican II）的筹备工作，每周都举行辩论会，研讨会，学术座谈会。

罗伯特•巴哈（Robert Barrat, 1919-1976）法国抵抗运动分子、记者、作家、政治活动家。

条（prise）常规电影拍摄中，场记与/或场记板的职责之一是给每条镜头赋予唯一命名，命名模式是“某卷，某场，某镜，某条”。这个词意为一个不间断拍摄的镜头，是电影诞生后才有的；而prise的本义包括捕获、取得；中文的“条”则没有这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