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是纯粹地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
15年出了一部《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专访港台两地知名作家和诗人,以纪录片的形式,一人一节,叙述一生的文学轨迹。
其中,香港女作家西西的故事,也借由这个纪录片,从故纸堆转到影像,首次展现了她的生活。
纪录片沿用了西西那本小说《我城》为名,由陈果执导。本土导演拍本土作家,两个浮城述梦人,一场造梦经历,是最纯粹的《香港制造》。
如今因为西西的辞世,又把这部片子找出来重温。人隔万重山,只能以此纪念她。
故事的开始,并非围绕着西西。而是邀请来很多她的友人们,说往事,说对某篇作品的欣赏,说她为人的朴素却了不起之处——但她也不以为意。
早年在邵氏采访明星,没有仰视与趋炎,她只说,把明星当成一个人,而不是明星;
给电影写剧本,却因为当中过于文艺又平静的对白,而自觉并不适合从事这样的工作。
于是转而又回到纯文学的世界。写小说,写散文,写评论。
西西的世界里,永远有一种坦率的童真。一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因为和加缪那本《西西弗神话》重名。搜索的时候总会夹在各种版本的西西弗神话中间,要在手机划几页才能看到一本她的《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比起实际已出版的几十本书,真是寥寥又寂寞。但其实又像极了她和这些书的处境。谢晓虹直言,西西的书在香港是没有市场的。看到这话丝毫也不觉得失落,就像很多人问,香港有文学吗?是一样的。
人们关心经济,关心发财之道,关心修身养性。唯独文学,总像一个另类。尤其在经济发展的香港,它并不是一个必须。但在台湾,她的书却被奉上神坛,洪范出版的那一套作品集,至今看来都很用心。后来甚至习惯这种排版,小小一粒的竖排繁体,仿佛手稿还原。盈掌开本,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放在我的包里。
纪录片里有一幕是素叶出版社的同仁们聚餐,下一个镜头便是书柜那一整排素叶出版的作品集。许多书早已绝版,他们就像珍珠,静静的趟在那里。当年青春飞扬的作者们,如今皆是苍苍白发。甚至擦肩而过也不知其人是谁。
你不能说可惜,慧眼识珠,也得是那个有缘人才行。
比如马世芳谈起联考后去书店买书,拿起《我城》就被这样一种新奇的叙述所吸引,直觉自己一定会喜欢这本书;潘国灵说,她的小说里没有特别沉重的东西,但却在轻松的背后,把那种深意表达出来。
几十岁的陈果在西西面前,已不是那个满获殊荣的大导演,而是回到了文学青年。他拿着一沓稿纸问到,“你还记得写过的这句吗?金句啊,我真的觉得特别好。”
整部纪录片没有特意围绕作品,却可以从每件事中看到书写之所以变成作品的原因。西西说自己习惯住在城市,因为好方便,可以吃到好吃到东西,可以去买喜欢到玩具。“我唔识写乡下,我又唔识写天堂或地狱,咁就写城市咯。”
她写城市里的人,都是小小的,朴素生活着的,像她一样的女子。是流动风景里,三餐四季的平凡生活。
有一段是去探访西西的中学,走在路上她说,这条路走了几十年。只因为马路边的中学她念了几年,大学毕业后又在对面教书19年。陈果不禁感慨,那你的青春都在这里咯?西西只是很坦然的说,不在这里,也会在别处啰。
想到黄碧云多年前提到自己曾在深夜给西西去电,问:“你的人生到底光采不光采。”西西答,“我的人生很普通,没有什么光采。”
没什么不可以。西西的生活很简单,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与书为伴,写作缝熊。始终朴素安静,其实非常了不起。
回溯起小时候在上海新闸路念书的时光,童年经历;中年教书,以及中间去各地旅游的照片;到后来因为患癌,而练习左手生活、写作,缝制熊娃娃。好像一生就是这样了。片段中散落的经历在其后捡起,拼贴,已经并不完整了,但一定是珍贵的过往。很像她缝制的那些熊娃娃,穿针引线的布块与布块之间,选择的,都用心对待。在她的布艺展览上,会轻轻拿起小熊,给她围上粉色丝巾,珍而重之。她是无论身处任何境地,都可以把生活打理妥当的那种人。
纪录片有一幕是西西去照相馆拍照,如今这种老牌的营生,早已不多见了。老板说,有空自己就去听粤曲,到处去。“自己认为快乐不就好啰?钱是赚来花的,这个好难解释给你听。”想想又补充到:这是哲学一种高级的想法。
这样一段,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对应。早年西西和莫言这些大陆作家见面的适合,一定要请大家吃饭。他们觉得香港来的,肯定很富裕,但后来才知道,原来她生活很清贫。这样一看,待人热情的西西,其实快乐就好,并不在意。
陈果在镜头前给予了西西最大的自由。他拍西西独自吃饭、订餐、缝熊、写作、在街上散步、去码头看海、去以前常锻炼的公园。安静又完整。他们的香港,是充满市井生活的油尖旺区,是破落的唐楼记忆,和飞机与顶楼擦肩而过的轰鸣。
我们无法理解任何一个人,我们只能尝试去贴近,去看,去尊重。
想到她曾写过的一首诗
「請不用把我記掛/ 再過一些日子 / 如果你們 / 已經把我忘記 / 我也明白的 / 那就/ 忘記好了」
但你我心知不会的,我们会长久的怀念她。这样一位用耐心和纯真的眼睛去书写香港的作家。像我们这样的一个读者,感谢文字,把存在主义变成了一种得以记念方式。
「她现在是纯粹地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正如她写。
但我又希望,她去的那个世界,有纯真、有爱、有光明。
2022年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