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谈《卧虎藏龙》竹林戏
龙跟虎就是道家讲的情欲,我是在拍性,但又不能用性来拍。
接下来我放两场比较不是Coverage的拍法,它们都蛮複杂的。《卧虎藏龙》竹林戏是我的重点戏之一,因为我知道青绿色在道家是最神祕的东西,片中有玄牝剑法、青冥剑,从无生有、从阴到阳,本质与现象的对比。阴阳又有男女的关係,所以绿色代表“生我之门,死我之户”,我们的大侠就是死也要往裡面衝,生也是从这边来,很多的意象在裡面。绿色又是电影中非常难处理的颜色,绿色跟红色都很难处理,但我的经验裡面绿色大概是最难处理的。这场戏就是绿色有两个白点(人),基本上绿、白、黑三个颜色,所以我脑袋裡很早就有构想。大队人马拉到江南去看竹林,不光是竹林还要大吊车吊钢丝上去,这都是以前没做过的事情。你要到农场看景,景你要喜欢,还要搭前景,然后我去了之后才知道竹子砍下来十分钟叶子就缩了,我以为跟花一样可以弄个半天、一天,所以难度非常高。 再来软的东西都难做,武术指导就不喜欢做,轻飘飘只要软的他就不想搞,像三节棍、鞭子都不喜欢搞,更别说这种吊钢索的东西,没有著力点,困难度很大,地方又远。可是这是我坚持的东西,虽然它没有推展剧情,就是完全停下来做情绪的宣洩,非常的任性,很折腾人,又有危险性。对我来讲绿色的意象非常重要,这场竹林戏因为轻柔,也是最性感的。《卧虎藏龙》龙跟虎就是道家讲的情慾,所以他们讲降龙伏虎,修炼那麽多功夫最难克服的就是情慾问题,人的情感是最难克服的。人生存的自然慾望,一个是吃东西,一个是性,这场戏其实就有性的感觉,但是你要把它藏起来就要用间接的意象去表达。这对我来讲很重要,不是故事而是意象的表达,很难处理。 我有四个层次必须把它分清楚,第一个在意识上面,故事的本身是一个父权的象徵,还有女孩子的叛逆,还有收徒这件事,没有拜师不能拿青冥剑、不能学玄牝剑法,你会走歪,这是道统的观念,但这女人就是不甩他,道统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不管这个东西。《色,戒》也是在讲这个,女权跟他们的对抗,这是意识上的,然后潜意识裡其实是在拍性,你要性感,但又是压抑的东西。他跟俞秀莲是明白的爱情故事,跟玉娇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追寻,所谓“藏龙”,很奇怪的情愫,所以你是在拍性,但又不能用性来拍,所以竹林跟绿色就是阴阳潜意识的层次。 另外还有下意识的层次,就是他们两个有阴阳对比,不光是男跟女,一个是温厚明白的大侠,一个是恰北北的女孩很衝,外阳内阴、外阴内阳。李慕白是外表很阳刚父权,内心其实是哈姆雷特、非常优柔寡断的儒侠,他内在是非常阴柔、很折腾女人的,把俞秀莲搞死了,一堆毛病搞不定;玉娇龙外表阴柔,内心其实非常刚烈,所以有阴阳、个性的对比。拍那场戏的时候,人的面向要特别注意,周润发很温厚圆润与跟成熟,章子怡就比较厉害、硬的,他们有个对比,这个是下意识的对比。还有一种是无意识的,这个人为什麽要这样做,干他什麽事情,女的为什麽要跑,人的潜能裡面有个奇怪的东西让我们必须去追寻,最神祕的力量,你都要放在这裡面。场景这麽难控制,有几个大的镜头跟意象要先把它定下来,然后你要跟武术指导团队沟通。轻的东西最难弄,每个演员下面都三十几个人在拉,做出轻飘飘的感觉,那时候没什麽电脑,就是真的人吊起来去弄。 这场戏拍了两个礼拜,补了些近景,拍这种戏其实是要Assembly,镜头拍到一个你就要偷笑了,你要担心人的安危,所以它其实是一个线性思考。在做线性思考时要用Coverage拍,不cover的话没有办法表现多层次,多层次一定是一种组合,你要尝试让它们激盪出来。如果你是一个单线的事情或单一视角的话,它会比较线性,当然你可以说裡面丰富的层次很多,但在一般观影者的直观上你并没有提供他一些可能性,所以一定要用Assembly的方法去做Coverage的观念。那你在cover的时候,几个大镜头、几个重点戏你一定要抓住,然后其他就让他们发挥。钢丝吊得如何就看个人努力,好多人都拉到吐,演员也很受罪,也有危险,怕掉到山谷裡面。当时香港的技术独步全球,发展出非常聪明的道具组,怎样欺骗观众的眼睛,让你以为看到什麽东西,但其实不是,我学到很多东西。他们也很不习惯拍这种东西,所以就是彼此合作。拍出来的成果我觉得有拍到我想要的,感觉蛮性感的,绿色处理得也还可以,要谢谢武术组。(播放《卧虎藏龙》竹林片段) 拍这种我就觉得说,电影其实是在处理一个梦境,有些可以做到梦境的样子,我觉得一定要把握住,要有很多准备工作,事实上拍也拍不到想要的一半,要拍到心裡想的或梦境那样就很难,但很值得去争取。 谈话来自:「2021年11月25日,李安Ang LEE:義無反顧的中場戰士」 http://t.cn/A6SDE7t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