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越疯人院》到《移魂女郎》
讨论精神病人就是在讨论个人和社会的关系。他们和“正常”社会格格不入,要么转变成对社会的仇恨和破坏,要么转变成摧残身体或精神崩溃。传统的疯癫是在遭遇火灾毁容、父亲侵犯等重大创伤后,从此无法结构现实,掉在幻想的深渊里不断重复那段遭遇。但女主和lisa这种不同,lisa是父权缺位导致的反社会人格,女主是由原生家庭导致的边缘人格。她们也被关进去,说明当代社会“不正常”的人群正在扩大,而不正常又是被各种权威机构和专家定义的。
和二十多年前拍精神病人的《飞越疯人院》相比,这部电影的主题完全变了。前者是典型的结构主义式批判,疯子是社会的受害者,疯人院象征了福柯式的权力社会,社会通过各类机构对个人实施规训,主体是被剥夺了自由的受害者。《飞越疯人院》里的墨菲有点像《移魂女郎》里的lisa,但女主的反思则更进一步:外面虽然充斥着谎言,但我还是愿意成为其中一员。这不能简单看成是接受规训、向社会妥协之类的,而是经过了后现代的反思。
结构主义的产物是病态的自恋主体,像lisa这种,通过不断对抗权威、反抗社会来确认自身存在。她一眼就能看穿事情的表象、戳穿他人的伤口,她认为社会充斥着谎言,人人戴着虚伪的面具,变得“正常”就意味着接受平凡的、虚假的、压抑的生活,而只有她是真实的、自由的。但这种“真正的自我”才是幻象,lisa离开了机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框架她便无法反抗、无所适从,她的反社会必须建立在社会之上,她的自我实则是结构的加倍。
lisa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体,父权衰落,主体的愤怒指向所有人。电影最后lisa自己也说出来了,她控诉父母的缺位,从来没人指出过她的问题。——插一句,在表现手法这段有点尴尬,画风陡然变成柯南的凶手跪地痛哭,台词也过于直白。——揭露了后现代主体的悲剧,以为真实就是对象征秩序的疯狂破坏,但到最后自我也消失了,表象的背后并没有什么纯真美好的“美丽心灵”。
与lisa相对的是女主,她受不了资产阶级社会的虚伪,尤其是她母亲的矫揉造作,她排斥社会规则和道德秩序,在频繁交往男友中确认自己的存在。她在疗养院中遇见了真实,尤其是在冰淇淋店时,感受到了揭下他人虚伪面具的快乐;而在此之前,她对抗虚假的方法只能是伤害自己、逃离现实。因此影片中司机和黑人护士都提醒她:不要呆太久,不要习惯那里;因为这种撕掉一切面纱的快感是会上瘾的。
促使女主反思的是同伴自杀,但lisa无动于衷,因为她确实是说的事实。如果谎言的作用是保护痛苦的创伤,表象的作用是掩盖丑陋的真实,那么是否应该去维护表象?如果人性中的丑恶是无法根除的,社会中永远存在不忍直视的关系,人的一生中也总有不光彩的、不愿面对的伤口,真实还是作为唯一的标准吗?直率的、真实的lisa的另一面,是无情的、冷酷的破坏欲。习惯真实就意味着越发远离社会,因为主体间交往的象征秩序,是需要心照不宣的沉默或谎言去维护的。虚伪的另一面是保护,在人与人之间留出一定距离。
女主最终选择接受规则,回归社会,并通过写作来保留真实的空间。这也是处于这个越发焦虑时代的我们的最好选择。谁没有格格不入的地方呢?谁没有看他人不爽的时候呢?重要的是像黑人护士说的:说出来,写出来,不要陷在自己的痛苦里。
从《飞越疯人院》到《移魂女郎》。时代变了,疯人院从强制性的规训机器,变成了“五星级服务”的疗养院,不仅收容胡言乱语的痴呆之人,管教暴力倾向的反社会分子,也规训像女主这样的“边缘性格”。不变的是,只要被专家机构定义为“不正常”,就要被关进去加以改造,直到被专家鉴定合格才能释放。软性的心理咨询、心灵瑜伽取代了殴打和电击,但监视仍无处不在,五分钟一次的查房,连洗澡都要直勾勾盯着。你若听话甚至能出去吃冰淇淋,但你若说了正常人不想听的话,哪怕是像“皇帝的新衣”中的小孩般说出真相,那就是你的错。理想社会是人人面带笑容互相恭维,把现实的不堪和丑陋关在心里,于是人们越来越像女主母亲那样脆弱,动辄就受不了、听不下去了。人人经营着虚假的表象,但骨子里遭着抑郁、焦虑、虚无、自我怀疑等现代病的折磨。
但即便如此,逃离这种虚假并不会带来真实,而是掉进黑格尔所说的“世界之夜”的深渊。我们的文明就是穿上衣服,用表象来掩盖赤裸的真实,但虚假的过度又会使我们丧失自我。该如何看待表象?无条件认同它,还是无情撕破它?或是尊重它,并保持最小距离。我想只要人类不灭绝,这个话题就仍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