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精致的舞台戏

尽管这版《园丁之犬》是以电影作为载体，表现故事的方式却处处可见剧场演出的成分。比如大量的内心独白通过演员对着镜头倾诉完成；影片场景基本固定为女主角的内室（以及Diana窥视Teodoro和Marcela幽会的窗户），厨房（下人们说小话的聚集地），会客厅（两位伯爵觐见和Teodoro献上书信的场景，这是站在台阶之上Diana的主场，情感关系都由Diana统摄），官邸外的台阶（由Diana掌控的场域通向她不可控的外部世界的桥梁），以及河道等公共场景。（除了是Diana和Teodoro第三次情感博弈的场所之外，也用于展现当时社会的历史风貌）；大量的走位定点等等。而电影的艺术创作手法又能够辅助剧情的呈现，比如开头Marcela和Teodoro幽会后，Teodoro仓惶逃离，以及Diana意识到有“外人”在官邸附近游荡两条线并行，牢牢地抓住了观众的目光。

回到故事和角色本身，《园丁之犬》的标题其实就为整个故事埋下了伏笔。在厨房的一个场景中，Teodoro向好友Tristán倾诉女主人对自己情感的玩弄，说出了谚语No dudes: naturalmente es del hortelano el perro. Ni come ni comer deja, ni está fuera ni está dentro.

在这个语境下，Diana就是那只进退维谷的“犬”，她在维护自身阶级的荣耀和占有Teodoro的爱情之间举棋不定。而实际上，Teodoro又何尝没有陷入两难？可能跃升阶级的机会，美貌女主人的情感与Marcela之间门当户对的激情之爱使得Teodoro也陷入情感与身份抉择的漩涡之中。

而身份的不同也使得二者倾诉情感的方式与浓度不同。Diana作为等级更高的女主人，大部分情况下由她操纵Teodoro的情感甚至其他下人的终身大事。尽管她没有直白地倾诉自己的爱意，她对爱的表现也依然是张扬的，在假借朋友之名让Teodoro修改或记录的几封信件中，无不展现出Diana狂热的爱，也正是借由书信Diana才能完成对Teodoro态度的试探。她渴望将她牢牢抓在手里，由不想真的委身于一位“下人”的怀抱。在河道观景之后，Diana的假摔则是所有博弈中的高潮，这是她首次对Teodoro展现出自己的脆弱。在教堂的场景中，她着宝蓝色的衣裙和头纱，犹如被保存完好的岸谷幽兰，在他人的眼中散发着香气，以一种内敛的方式散发自己的魅力；而在再一次被Marcela与Teodoro的幽会的刺激下唤起嫉妒之火时，Diana则换上了大红色的衣服，将所有的情感外放出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以近乎羞辱Teodoro的方式驳斥了男主扫除卑微，满怀希冀的表白。

相比之下，Teodoro在试探中被一次次唤起希望又被抛入失望（虽然在这里依然很想吐槽男性对女性示好行为的盲目自信），他有这个“荣幸”可以保存女主人的信件时，将信件牢牢地捂在在心口的位置，仿佛就是在确认自己的心意。尤其在Diana打了Teodoro一巴掌后，他的反应全然像一个赌气的小孩。而只有在Tristán为自己编造的身份兑现之后，他才以一个更为强势的，能与Diana抗衡的姿态站在Diana身边。

我相信无论是故事中还是圆满的世俗大结局之后，大家都会对Diana与Teodoro之间的爱情是否为真而感到困惑。实际上无论是Diana的自白还是旁人的点评都影射了爱情产生的因果倒置。对于Diana而言，她唯有在自己的嫉妒之情被唤醒时，才意识到对Teodoro的爱意之浓烈，在我看来相比起爱情而言，征服欲所占的成分要更大一些，然而到了故事尾声，Diana听到Teodoro身份的自白后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表示她更愿意与Teodoro喜结连理了，这么看来似乎也有爱的成分在其中。就Teodoro而言，他的爱也首先来自于女主人的青睐能够帮他实现阶级的跃升，而后才有了他在教堂中对女主角痴痴地跟随以及近乎诗一般的评价之语。甚至在与Tristán的谈话中，他将Marcela比作mariposa，而女主人正是最耀眼的太阳，无论结局如何他都应该像伊卡洛斯一样飞向太阳的怀抱。并且在故事中，Teodoro也没有自己想办法主动往上爬，来达到匹配女主人身份的想法，看起来是这段感情中的被动者，实则极大程度上他也在等到Diana下定决心将他收入囊中。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份爱情似乎都不够纯粹。

这不免让人联想到司汤达的《红与黑》，于连在自己的第二份差事中也是作为贵族家的男秘书，希望通过联姻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尽管《红与黑》的结尾于连必须以终结自己的生命来偿还其野心的恶果，但他依然品尝到了纯真爱情的甜美，而这些都是读者以他的视角，走进他的内心观看他的挣扎、不屑与自卑中感受到的，而在《园丁之犬》中Teodoro实际上对Diana对自己的情感更为自信，更何况为了达到皆大欢喜的局面，Lope de Vega“不得不”为他安排一个贵族身份，以让Diana彻底放下自己的心结。尽管我认为，没有这样的安排，Teodoro会被发展为Diana的情人也说不准。这里也体现出戏剧剧本的局限性，有的时候达到某一个预先设想的结局，人物的塑造有时会走向片面或者割裂，而剧情顺承的逻辑也并不是非常完备。但无论如何Diana和Teodoro的结合对他们二人而言是合乎心意的，无论最初的目的为何，他们情感的缔结同时满足了两个人的需求。

想再特别谈谈Tristán这个角色。他穿插在各个场景之中推动故事线的进行。比如开头Diana向他试探Teodoro与Marcela幽会的事情，同时也展现了他生活有些拮据，希望涨工资的设定，也为后面伯爵找上门来，重金悬赏他刺杀Teodoro的情节埋下伏笔。他Teodoro撕掉Marcela来信的时候，一语中的地指出这段感情犹如开药方，十分随意，仿佛情人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在Teodoro第一次回到Marcela身边时担当和事佬的角色，希望有情人重归于好，又在最后扮作希腊商人，希望为朋友达成心愿，以得到所求的幸福。他仿佛是所有事件的推动者，又仿佛是一个清醒的局外人，在不同地情境下“指点”主人公。Tristán的形象也是戏剧创作中传统的丑角形象，可以说是Lope de Vega在剧中的一部分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