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错位——《长跑者的孤独》与《四百击》中奔跑段落镜头语言对比浅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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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跑者的孤独》(下简称《长跑者》)是英国自由电影运动主将托尼·理查德森导演的“厨房水槽”现实主义代表之作,讲述了一个因偷窃进入感化院的“愤怒青年”的故事。本片使用了诸如跳切、手持、快速闪回等大量法国新浪潮的技巧,其对《四百击》的致敬更是在结尾的定格以及法版海报中一览无遗。
本文将《四百击》《长跑者》中的两段奔跑段落进行对比,着重从两者使用的电影语言风格的异同来分析其表达效果与精神内核。前者使用的是影片的倒数第四镜与最为经典的倒数第三镜,后者则是影片中段的一次主角在野外进行长跑训练的场景。
《四百击》的奔跑段落先是一个从背面拍摄的安托万远去的固定机位的镜头,随后便是是一个全程手持跟拍的长镜头,安托万始终处在画框的中央,是一个中全景,摄影机从侧前方较为清晰地展现了他的动作和姿态,以及面部表情。背景中的树木、土丘等视觉元素逐渐减少,视野逐渐空旷,仿佛前方的大海是可以预见的。
《长跑者的孤独》这段奔跑由五个镜头组成:
Shot1:大远景,地平线较低,日出时微亮的天空几乎充满了整个画框。主角在地面上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从一颗较矮的树跑向另一颗较高的树,同时也跑向了刚露出地平线的太阳。广角镜头跟随主角微摇。
Shot2:中全景,几乎与《四百击》中对称的构图,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不同之处在于摄影机的位置,《四百击》是一个正常镜头在侧前方的跟拍,而《长跑者》中的这个镜头则是一个长焦镜头在远处的摇摄,且摄影机大部分时间处于主角的侧后方,看不到主角的脸。主角始终处在一个逆光的剪影,顺接第一个镜头落幅的位置,接连跑过太阳和树,然后跑向远方。
Shot3:远景,剪辑省略了一段时间,主角跑到了一处树木丛生的湖边。主角始终处于模糊的背景之中,被前景杂乱的树枝所遮挡。
Shot4:大远景,展现环境,清澈的湖边树木丛生。同样看不清主角的面部表情和细节的姿态。
Shot5:全景,长焦镜头,摄影机从岸上的主角下摇到水面的镜像,并跟随主角左摇。水面上的一些枯枝等遮挡物使主角的脸仍处于模糊的状态。
从文本上看,在这个场景中,两者都用“奔跑”在追寻某个东西,《四百击》中是大海,《长跑者的孤独》是反抗、打破权利体系。看似前者有一个具体的意象,但这个意象所代表的实际意义是不明的,安托万只是受某种直觉般的精神力趋势,想要追寻大海,但对于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是不自知的,他在寻到海之后继续的迷茫是可以预见的。而《长跑者》的男主则不同,他自始至终明白自己要反抗并试图推翻现有的不公,只是在反抗的过程中对自己采取的方法产生了质疑,他的迷茫是来自于策略的调整而不是目的的不明,因此他在感化院的大部分时间使用了绥靖策略,而在最后一段奔跑中实现了顿悟和转变,转向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更彻底和直接的反抗。
可以说,前者用“坚定、清晰”的镜头语言来表现一种内在的、宿命般的迷茫,这种迷茫随着电影时间与真实时间的同步流逝,对于观众与主角来说,似乎都是逐渐显露清晰的,直到最后海边的定格镜头,这种迷茫情绪达到了顶点,并戛然而止。而后者则是用“模糊”的镜头语言直接展现了一个愤怒青年的迷茫,我们可以看到,这五组镜头中,主角的脸从未清晰地呈现于银幕,大远景、剪影、前景枝叶的遮挡、水中模糊的镜像,似乎都在传递这种模糊而迷失的情绪,包括跳跃的剪辑,要知道,这段奔跑在整部影片中就是一个不断闪回着的暧昧的叙事支线。
《四百击》中的安托万对大海的追寻是一种近乎直觉性的、无意识的追求,这种看似毫无缘由的行为(无因的反叛)有一种通俗存在主义的痕迹。而《四百击》作为一部特吕弗自传式表达的作品,聚焦的是其个人的生命经验,这也是法国新浪潮的一个普遍特征。因此,《四百击》中的奔跑长镜头使用清晰的跟拍,让一个清楚完整的角色的情感经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银幕上,让观众跟随安托万感受这种迷茫的体验。
而《长跑者》中这组镜头序列对奔跑中男主角的处理,则是将其形象完全模糊化,几乎成为了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一个看不清脸看不清姿态的奔跑者,似乎可以代表任何人。托尼·理查德森的这种处理,似乎是要将男主角视为某一类人的象征,这一类人便是有着阶级意识的愤怒的青年,他们渴望打破社会中的种种不公,他们持续反抗,同时也持续迷茫。
因此,《四百击》与《长跑者》中这组奔跑镜头语言上的不同处理,也表现了法国新浪潮与英国厨房水槽运动的一个本质区别,即阶级意识对于前者来说并非重点,通常是缺失的,而对于后者来说则是其几乎所有电影文本与表达的根本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