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之爱,匮乏者之爱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怪人之爱,匮乏者之爱
1
《破碎太阳之心》前序有一个署名“pidan”,一开始以为“pidan”(皮蛋)是一只猫的名字,看到最后才发现这是品牌名(着实隐晦)。
一只黑猫,一只流浪猫,一只被小女孩收养过的猫。
一只一心想要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找来,送给小女孩的猫。
但它所以为的最珍贵的东西,很可能不被喜欢,不被接受。连带着它,也被讨厌了,喜欢变得淡薄了,于是它离开了。
重新成为一只流浪猫,一只“没有朋友,也没有家,更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的猫。它在旷野上游荡,遇到了一个稻草人,稻草人希望小黑猫用火焰把自己点燃,这样,它就可以“去天空看望自己飞翔的朋友了”。
在天空飞翔的朋友,必定是稻草人最珍视的事物,所以,它才甘愿燃烧“肉身”,变成烟灰,变成魂魄,去天空之上和它相会。
小黑猫受到启发,就问稻草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稻草人说,曾经有三个人,三个怪人,拥有过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小黑猫穿上了稻草人的破衣服,戴上稻草人的破帽子,装扮成一个怪人的样子,去找那三个人,看看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个孤儿院里,会做苦丁糖的机器人;一个每天都吃一种叫常忘面的面条,想要忘记失去爱人的痛苦的女人;一个变成魔鬼的喜剧魔术师,他不愿只是会变魔术,而要学会真正的魔法,于是住进了魔鬼的屋子,变成了魔鬼。
小黑猫穿着古怪的衣服帽子,磕磕绊绊地走过原野,走进城市,坐着火车,去找这三个怪人。想要知道,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有些经验,对它是有用的,有些经验,对它是没用的。
但它最后知道了, 对自己最珍贵的人和事是什么。
甘愿付出灵魂,也要去换的东西。
“记忆如此之美,值得灵魂为之粉身碎骨。”张悦然说。
2
十四分钟的短片,其实是一个童话,一个寓言,一首支离破碎的歌,一个指东打西,顾左言右,言不及义,用古怪和飘忽,用假装的残忍和黑暗,掩饰着真正想法的故事。
黑猫不是猫,可能是一切怪人,是曾经获得短暂眷顾的流浪儿,是想要重新获得温暖和拥抱,却无计可施的人,是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流畅地言说自己,明确地展示自己心的形状,让自己免于被误解、被疏远的人。
所以它穿着稻草人的破衣服,戴着破帽子,像一个孩子,一个小怪物,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符号,一句话,一点心思,一缕诗魂,如此脆弱,如此稀薄,所以如此容易被扭曲和误解。它到处去寻找最珍贵的东西,或者说,最准确的表达,最顺畅的发言,最光明的宠爱,或者最不容易被扭曲的,最恒久的自我。
但它找不到,到处都是怪人,到处都是孤独的人,被遗忘的人,飘零的人,畸零的人,住在火车上的人,住在魔鬼聚集地的人。
每个人都如此稀薄,如此匮乏,如此脆弱,只有一个苦丁糖,一碗面,一个大泥球,一朵小雏菊,朝不保夕,自身难保,他们最珍贵的东西,恐怕也不是那么金灿灿,不是金山银山。但这脆弱的、稀薄的拥有,却又如此扣人心弦,如此让人念念不忘,也如此强大,因为那就是所有。
就像《圣经》里的穷寡妇,只有两个小钱,耶稣却觉得她的奉献比众人更多,“因为寡妇的奉献是把一切养生的都摆上;而一些财主的奉献是把有余的给神”。
在匮乏中去爱,在匮乏中匀出爱去爱。
在自身的稀薄之中,拿出最浓厚的,最热烈的,最丰富的,全部的爱去爱。这种爱,比世俗意义上的“多”还多,因为它是全部。
全部的灵魂,全部的肉身,尽管,它凝聚成的,就是烂泥巴里的一朵小花。
3
这些匮乏者,在俗世人间里,还有一个名字,叫怪人。
就是小黑猫、机器人、吃面者,和前魔术师那样的怪人,他们病病歪歪,走路磕磕绊绊,说话结结巴巴,奉献给你的,很可能是泥巴、尸体、老鼠和蛇。但那是他们自以为最珍贵的东西。
我在这世界上,看见过很多怪人,他们就是这样,七零八落地活着,病病歪歪地撑着一条命,不西装革履,不义正辞严,不光明,不正大,不够堂皇,不够成功,甚至可能是成功的反面,拥有所有成功者唯恐避之不及的因素。
我自己,也是这样一个怪人。
我曾经抗拒成为一个怪人,也自以为自己不是怪人,一心要朝着光明的路上走,正大的路上走,要白领,要职场,要秩序井然,要有边界感。但后来我发现,我是一个无可辩驳的怪人,甚至,因为我拒绝成为怪人,显得更古怪了。
我于是就怪回去了。穿上稻草人的衣服,戴上破帽子,病病歪歪地坐在火车上,有车窗的位置,车窗是我给自己争取的唯一一点福利。
透过车窗,我看见成千上万个怪人,成千上万件破衣服和破帽子,成千上万个小黑猫、机器人、吃面者、魔术师。
这些怪人能拿出全部,而成功者不能。
这些怪人之爱聚集起来,可能就是太阳的核心。
太阳,很可能不是科学的,唯物的,不能得到物理的解释,它可能就是用无数这样稀薄的、匮乏的爱,汇集成的一个反应堆,它如此盛大,如此炽热,但它的核心,就是这样一份匮乏者的众筹和供养。
因为产自匮乏,所以格外强烈。
反过来,又照耀万物。
4
《破碎太阳之心》的导演是毕赣。
所以,这部短片里,有我们熟悉的毕赣元素,荒原,被遗忘的房子,怪里怪气的人,贵州话,还有毕赣的姑父陈永忠。
还有“失去”,这个毕赣目前的每一部作品里,都会出现的东西。《路边野餐》讲述着“失去”,《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大张旗鼓地讲述着“失去”,以及“失去”如何塑造了我们的记忆,我们的命运,和我们的梦境。
这是一个影像和意境都并不用力的短片,悲哀很淡,像是不能声张,离别很淡,似乎命中注定,甚至连死亡、告别、失去都很淡,所有人留下的是一个画中人一样的姿态。痛苦可能太重了,或者成了习惯,所以轻描淡写,笼罩在字里行间的,只是哀愁,柔软的,逆来顺受的。
最后,期待或许出现了,照旧很淡,淡到让人不敢确认。那朵小花,只是在信和不信之间,在喜悦和怀疑之间,在淡淡的微光中,顿了一顿,没有追问,也不等待答案。因为,破碎的太阳之心,是要重新回到它的炉膛里去的。
这部短片是爱的纪念册,是赤子之心的留影,保留了我们对世界的一丝惊喜,一丝大惑不解,还有一丝小小的伤感,这伤感与衣服上的毛球、没被选择的围巾、遥控器上的小绿灯有关,是另一种形式的小确幸。对于试图训练有素、秩序井然的我们来说,《破碎的太阳之心》是一次轻微的脱轨,像在CBD等人的某个下午,低下头,忽然发现,严丝合缝的人行道砖中间,有小小的蚂蚁在兢兢业业地爬,而我们的影子刚好笼罩到它,那么一刹那,世界变慢了,变得乌云密布。而乌云胜过烈日灼身。
看了毕赣目前的所有作品,我想,他其实也是一个怪人。所以会用匮乏的方式去拍电影,拍一些匮乏的人,匮乏的小镇。
而这匮乏,激起的却是无尽的愁绪,无尽的思恋,和无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