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分子》杨德昌“台北三部曲”终篇,生活的恐怖
你可曾想过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生活里,突然某一天,因为一次偶发事件扳动人生的道闸,可能让人生扶摇直上,也可能急转直下,这不就是生活的荒诞与真实吗?
开场
《恐怖分子》由台北凌晨的街景开场,警笛声撕开寂静的天空,警车呼啸而过
《灵欲春宵》的海报特写下,一对年轻恋人在交谈
男人听到外面的警笛声
拿起相机出门
一个男人横尸街头
城市一角,妇人在阳台洗衣服
电影前三分钟,杨德昌用固定机位拍摄,声画交叠的方式将日常与危机联系在一起,男尸的镜头与妇人洗衣服的声音交叠,而妇人洗衣服又与枪战声交叠,一个是习以为常的生活,一个是都市的偶发事件,导演巧妙将二者交叠一起,用一种较为深度的方式,表达生活随时都会被危机打破的可能性。
家庭空间
缪骞人饰演的小说家周郁芬从牙床上醒来
杨德昌用一个非常缓慢的左摇到客厅的中年男人,导演有意将两人放在同一镜头里,但却是两个不同的空间
周郁芬与丈夫李立中同处一个屋檐下,但内心早已充满隔阂。导演利用空间的隔离凸显两人的鸿沟,为了构建死气沉沉的家庭氛围,李立中家的装修风格都是暗色调
夜晚,周郁芬的书稿。此处时间为周郁芬见完前男友小沈的当晚。她写下的每个字都是小心的、危险的
陷入了创作困顿的周郁芬
不知是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还是洁癖,李立中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是去洗手。
杨德昌的机位选择非常有趣,选择卫生间与书房的中心点,然后通过慢摇来观察人物,妻子总是活动在书房,丈夫总是活动在卫生间。
同一镜头不同空间,然后通过这种反复的视觉呈现来强化观众的认知。
随着情节发展,原有的空间平衡被打破,周郁芬开始闯入李立中的空间,反之亦然。当平衡被打破,关系必然出现分裂。
之后,周郁芬写不出小说难过,李立中为安慰妻子来到书房,“入侵”了周郁芬的空间
一天,周郁芬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电话那头自称是李立中的情人,想约她见面。观众从上帝视角可知,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但对这个满是裂痕的家庭来说无疑会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
这场电话戏中,镜头一直拍摄电话线而不是人物表情。观众似乎看不到电话线通向哪里。但其实关乎电影的令一主题——真实。何为真实?何为虚构?哪怕电话那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话一定是真的吗?
经历了这场风波后,周郁芬离家三天。三天后,周郁芬回到家里.
镜头首先给到正在洗手的李立中,听到开门声
接入李立中主观视点,镜头缓慢前推和右摇,尽显他的谨小慎微和压抑。
周郁芬回来整理书房,李立中想要帮忙,再次闯入周郁芬的空间。这里光线变化,李立中挪动桌子后,光线离开周郁芬,使她陷入黑暗中。
对于丈夫帮忙,周郁芬反而感到一种慌乱。周郁芬只是想要几本书,可李立中只想把书摆放整齐,二人的交流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周郁芬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这是无语的表现
压抑的李立中再也忍不住了,抱怨自己对妻子的百依百顺,换来的却是妻子的离去。这里背景声中水壶烧开的声音,配合人物的情绪变化
周郁芬背对李立中说出实情,从一开始,她选择李立中就不熟因为爱情,而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她厌倦一直上班的平庸,希望生个孩子,但没能保住孩子,只能借由写作逃避失去孩子的痛苦以及现实生活的单调无聊。而这一切,李立中都不会明白,他只会谨小慎微地工作,渴求通过升迁来改善现状。这种单调平庸的生活是周郁芬不能忍受的。结婚,以为是一个新的开始;想生孩子,也以为是一个新的开始;写小说,也希望以为是一个新的开始;决定离开,为的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送别周郁芬的镜头,李立中站在阳台,背后是无尽的黑暗,他的主观镜头,长镜头看着周郁芬坐上计程车,缓缓开走
到这里,我们可以为李立中和周郁芬的婚姻做一个总结:二人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丈夫有稳定、体面的工作,妻子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在外人看来,他们应该是幸福的。但他们的生活却单调无味,夫妻关系形同陌路。李立中虽然处处顺从妻子,但从不重视周郁芬的理想,觉得“写作怎么会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妻子的小说也从来没读过。他是一个完全理性务实的人,行为准则也是以现实利益为重。而周郁芬偏向理想化,她恐惧周而复始的生活,想要一个“新的开始”,她的身上体现一种人性的矛盾——既想要稳定舒适的生活,又害怕寡淡如水的日常。说到底,还是两人的价值观完全不同。
医院
李立中上班的医院,导演用了7个固定机位的长焦镜头来介绍这里。透明的玻璃窗将画面切割成几何图形,人物被置入到框架之中,员工像玻璃容器中的小白鼠一样,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观察之中。较远的拍摄距离拉开观众与人物的情感距离,这样的影像太过于冷静克制。
高组长突发心脏病死亡,主任找李立中谈话,似乎升迁有望。在他赶去办公室的途中,楼梯上有一条红线,在红线前,他犹豫了
插入李立中的主观镜头,高职称的科员在开会,金黄色的光线耀眼夺目,这是李立中梦寐以求的高位,但光线又是那么不自然,似乎在说这一切都是幻影。同时这里隐含着一种阶层划分,李立中要爬上楼梯才能到达这样的“高位”
切回李立中单人中近景,进一步反应李立中的内心纠结
在之后与主任的谈话中,李立中为了保住升迁,跨越道德的“红线”,诬陷好友兼竞争对手小金仪器标售纰漏。
小金被调查,向李立中大吐苦水,表示自己宁可不干了也不愿背这黑锅。在李立中震惊的主观视点中,接入小金离去的镜头
小金挺胸抬头,坦坦荡荡走过漆黑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片光明。反之,肮脏龌龊的李立中留在黑暗中。
组长任命下来,李立中升迁无望,前来主任室找主任。这里构图,李立中位于画面纵深,四周的门、墙也将他困住,显得格外弱小和无力。
主任不肯见他,秘书谎称主任出去。当李立中离开,回头正与办公室的主任对视
主任视角镜头,长焦镜头将李立中死死按在柏油路上。俯拍镜头,显示人物的渺小脆弱。
婚外情
周郁芬来与前主管兼前男友小沈见面,和楼梯上的红线一样,房檐滴水拦住了她的去路,但她和李立中一样,选择跨过去
周郁芬与小沈的对话场景,先是将两人放在两个画面里,通过这种中近景的正反打来表现两人久未联系的生疏
接着切到双人镜头。仅通过演员的调度,便可看出两人的关系在慢慢接近
在二人的再次见面场景中,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偏移取景,周郁芬述说着自己生活的越来越乏味,观众看不到她在和谁说话,这里有意营造悬念。
镜头切换后,原来她在和小沈诉说。从空间关系来看,这里二人已十分亲密
镜头再一转,二人已赤裸躺在床上。二人感情虽未有过多着墨,但通过视听语言的调度,观众对二人的亲密不会感到突兀。
试图挽回周郁芬的李立中,这里镜头用边框明确告诉了观众:谁和谁是一起的。
另一条叙事线
影片的另一条叙事线是淑安与小强。如果是李立中和周郁芬是杨德昌对中产阶级婚姻的剖析,那么小强和淑安的际遇则充满了“偶然”。
小强是开场段落中拿起相机出门的男生,接开场的凶案场景。巨大的瓦斯占据画面主体位置,仿佛随时都会爆炸,视觉上提供一种张力
小强来到案发现场,希望拍到警察逮捕犯人的画面
淑安的出场在男友被警察逮捕后慌乱逃跑,被小强“偶然”地拍到,从而导致了小强对她的念念不忘
李立中开车经过看到淑安,这是两条线人物的第
淑安被接回家,妈妈将她锁在家里,这里的色调是一种冷郁的蓝色
在与酒吧朋友的通话中,我们得知淑安男友开赌场,因为不给房东分钱,还拖欠房租被房东举报。男友被管训,其他人逃往南部。
深夜归来的母亲坐在躺椅上抽烟、听音乐,一股忧郁孤独之情弥漫而出。
从这里特写镜头上的打火机,我们可以看到上面是美军第一骑兵师的徽标,暗示了美军入驻台湾的时代背景。以此,可以推测出淑安的身世。
母亲来到女儿床边,轻抚女儿脸颊,展现她母性的一面
歌曲后半段,声画交叠,转场至小强家中
由于看到小强拍摄了如此多淑安的照片,小强女友醋意盎然、大发雷霆。摇摆的红灯暗示着两人的关系“亮起红灯”。
之后,小强来到初次见到淑安的房子,租下那里。给女友留下“不用再找我”的字条
之后,杨德昌用声画交叠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出色的转场。画外旁白,一个女声说自己不想活了,已经吃了一瓶安眠药,画面对应小强女友被救护车拉走的场景
镜头再一转,原来是被母亲关在家里的淑安,百无聊赖打电话恶作剧
镜头左摇,铁窗的特写,寓示着这里淑安被剥夺了自由
淑安继续恶作剧,这次她选择了李立中。两条叙事线第二次交汇。
淑安趁妈妈午睡溜出来。辗转回到当初的房子,这里已经成为一间暗室。
当她打开灯,墙上挂着她巨大的照片。照片对小强来说是一种“虚构”,而当淑安出现在照片面前,正是“真实”与“虚构”交汇的一刻
二人交谈画面,分居画框两侧,中间巨大的黑幕,暗隐一种未知。对于彼此,他们一无所知。短暂的交谈,两人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小强不理解淑安的恶作剧,淑安不理解小强的乱拍照。
维持两人关系的只是一种神秘带来的好奇感
一夜风流后,淑安偷走小强相机去卖,在得知男友出来后,又归还相机。最终,男友带着淑安骑着摩托扬长而去,小强明白,对于淑安,他感兴趣的只是他脑中幻想的那个女孩。
淑安的照片被风吹动,“真实”的主题再一次被显现——这幅由几十张照片拼接起的淑安画像,小强认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放大的人,但这个放大的人是由众多局部组成的,微风吹过,照片飘起,所谓的“真相”便支离破碎。
兜兜转转,小强也与女友重新开始。
崩溃
在经历了家庭和事业的双重失败后,李立中这个老实人彻底崩溃了。对着老顾称自己终于当上了组长。中景拍摄,随着李立中鬼魅般面带微笑的讲述,镜头缓缓推向,这是他片中第一次微笑。他的灵魂在被黑暗吞噬,变得分崩离析。镜头在腰部以上停住,剥夺了观众对李立中的情感认同和李立中被拯救的可能。这一幕真的让人不寒而栗。
清晨,李立中醒来,去卫生间照了镜子。这是他唯一一次照镜子。照镜子是自我构建的过程,懂得照镜子的人往往能看清自己。此前,电影不断表现李立中洗手,但他从未抬头看看镜中的自己。
一声枪响,主任倒地
老顾发现枪不见了
李立中从泛着绿光的电梯中走出,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
李立中枪杀小沈
李立中枪指着周郁芬
破镜不必重圆
然而,杨德昌的真实结局要远比这残酷得多、绝望地多。一声枪响,老顾和周郁芬惊醒
老顾寻声找去
李立中开枪自尽。原来刚刚的一切只是幻想,懦弱的人始终懦弱,李立中最后能杀死的人只有他自己。蔡琴的《请假装你会舍不得我》像是在诉说李立中最后的心境
结局
影片到李立中之死仍未结束,杨德昌又在李立中自尽后安排了一个“小尾巴”,以周郁芬惊醒后的干呕结束。她是怀孕了吗?这个孩子究竟是李立中的还是小沈的?
又或者,我们更大胆一点猜测——也许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周郁芬的一场噩梦。
(整理自B站“张一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