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诠释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采用小提琴的第一人称视角(吉普赛人的轮转演奏中把小提琴固定在画面中心),片头意大利夫人的塔罗卜的是小提琴的命数:四张牌分别是月亮,倒吊人,正义,逆位死神(电影里用的是韦特牌,那时候韦特还没出生。一个漏洞) 有很多诠释角度的一部电影,讲下我最先想到的一种。以下全剧透 ————————————————————————
第一个故事。 中世纪,意大利小镇。小提琴是一种非常晚近的乐器,与资本主义萌芽产生于同一时期。彼时在匠人云集的意大利,有一个作风专制又全情投入到手艺中的小提琴制作师,他拥有一个小提琴作坊,和一个亟待分娩的妻子。他无情压榨门下学徒,毁掉次等乐器,把最好的乐器冠以自己的声名(电影中暗示红色小提琴的真实制作者是一个无名学徒);他对手艺的专注使他指甲开裂,眉头紧缩,对于家庭生活没有足够的投入。就是通常所说“以自己的方式爱家”的一类人,在他身上可以看到资本主义精神的发端。妻子难产而死,手艺人受到了巨大打击。曾经一时的敷衍了事、安慰和承诺,全部化为残忍的悔恨和绝望,手艺人无法放手,想把爱人短暂即逝的生命凝固在永恒中——他把她的血漆在了最好的一把小提琴上。
第二个故事。 小提琴随着第一个孤儿来到了修道院(是否就是手艺人的孩子?),它在几代首席小提琴手中流转,到了一个先天心脏孱弱的孤儿手中。孤儿富有天赋,他不太会说话,但这把琴和他紧紧扣合,弹奏它时他的眼里流露出孩童不该有的悲怆,琴在他手中紧绷流泻出细腻绵密的孤绝。一个破产的乐师来到修道院,带孤儿和他的琴进入到繁华的维也纳。革命前曾荣极一时的乐师此时急欲翻身,希望师出自己名下的神童能够取媚于共和国的新贵名流。
这里有一些有趣的细节。乐师声称要对孤儿的天才技法“科学分析”,并拿出了自制的节拍器(今天钢琴节拍器的简陋前身),要求孤儿控制节奏均一的同时不断提高速度。这时理性化已成为一种必然趋势,与“永恒”相对的时间概念浓缩在一个金属节拍器中,资本主义精神的现代性隐隐浮现在人来人往的“神童”市集中,演奏失手的神童被乐师拎着耳朵从宫中走出来。这个煊赫而喧嚷的世界,与边域偏僻的修道院里的世界,已有了天壤之别。 这部电影最让人全情投入的地方,在于编剧拿捏悲剧性力量的天赋。孤儿孱弱的心脏在节拍器的折磨中已显出乏力,此时在冰冷的权贵和谄媚的乐师面前,一声“也许可以再卖给您”使他与琴永生相随的心愿化为乌有,琴弓尚未落下,心脏已然骤停。权势者夺人所爱时的漫不经心,此时经资产阶级的文化新贵之口说出,便有了新的含义。
第三个故事。 小提琴与孤儿合葬于修道院脚下的台地上。经过几世纪的战乱和人口迁徙,墓地被夷为平地,棺椁被盗墓者者洗劫一空。小提琴流落到了一众吉普赛人手中,他们轮流演奏,共享音乐和乐器,弹拨出异端曼妙的天籁,代表着古人精神的复苏。浪漫主义悄然崛起。
英国,一个音乐家循着吉普赛人的音乐穿过树林得到了这把小提琴。这是一个帕格尼尼式的人物,在纵欲和天才间轮番切换,在艺术和肉体间交换灵感。同时他和他的作家女友维持着缪塞和乔治桑一般的关系,忠贞不二的布面上绣着不满和贪欲的花色,艺术家无一时不在寻找宣泄混乱和痛苦的出口。小提琴成了欲望的投放对象。
琴颈和琴弦在情人愤怒的子弹中毁损,音乐家如风中残烛般走到了生命尽头,把曾如命运般眷顾自己、赐予无限乐思的小提琴,送给了一同抽鸦片的中国人(刻板印象哈)。
第四个故事。 中国人带着小提琴乘坐轮船回到了祖国。二十世纪初的上海,这把小提琴被低价卖给了当铺(店主只看见了琴头上的红宝石,窃以为捡了个便宜)。彼是小提琴在中国,作为舶来品和资产阶级麾下的宠儿,具有令人炫目的多重意义。西方音乐即象征“进步”,小提琴手煊赫一时。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为小女儿买下了这把琴。 时间往后拨三十年。纹格爆发,小女儿长大,隐瞒身份成了一名干部。一个音乐老师因为教小提琴遭到披豆,女孩乖觉地施以援手,虽烧了琴,但保住了老师的命。她把母亲给的琴送给了音乐老师,他发誓永世珍藏。 个人感受:这是五个故事中最单薄的一个。较之小提琴命运中的一个关键性转折,似乎更接近于资本主义现代性抵达中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小提琴受到了“审判”(对应于正义牌),但这场审判的影响远没有资本主义社会想象中的严峻。只要环顾我们今天周遭就可知,我们早已置身于这场抵达的终点。这样一场浩浩荡荡的“否定”——含混而笼统地否定资本主义精神、封建精神残余和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实质牵连物——和它的历史余音,更多是被这个国家内化了,而非消散在资本主义上空的阴霾中。对于上海破烂水泥街巷中的故事,对于王蒙眼中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美好珍贵,编剧了解(又能理解)多少,I seriously doubt it.
第五个故事。 音乐老师把余生都用在为那把独一无二的小提琴做复制品上,然后倒在了挂满小提琴的阁楼里。财产收归国有,这些小提琴的价值受到重视,被卖出。真品混迹于赝品中,被一起送抵风暴中心的纽约。 一个教授发现了红色小提琴。被久久求索,辗转跨越了数个时空的小提琴,此时彻底沦为资产阶级手中亟待验货和拍卖的“收藏品”,一件被剥除神话、全身体检、没有生命和灵魂的物品。流浪告一段落,它将在某个大腹便便、品味堪忧的“收藏家”的玻璃柜中度过余生——死神牌已预告了它的无期徒刑。等等不对,这是逆位牌。 被小提琴勾走了魂的教授临时起意,把拍卖场里的真品掉包。不识货的资本家如愿得到了公认为真品的赝品,教授美滋滋地抱着小提琴——我们的小提琴,这是给心爱的女儿的心爱的礼物。 现代性的抵达是理性化走向极致:用科技手段分析小提琴的内部构造,对漆面采样化验,让美的秘密、让真相无处可逃;也是对理性的忠诚走向彻底的崩坏,用越轨行为来表达对资本主义价值的反叛:没有大资产做支撑的黑人教授,为了拥有一种夺人心魄(对于他而言)的美,不惜让这种美隐去姓名,背负赝品的名声。这一后现代的做法包含着一个动人的意涵:对于这个教授,他是美的选定者,the chosen one. 第五个故事非常柔韧地衔接上了第一个故事:小提琴的第一位拥有者,手艺人,曾憧憬将这把琴送给尚在腹中的儿子,和妻子一同将他抚育成人;这个破碎的美梦,如今在现代都市的一个三口之家落得圆满。在对“永恒”的愿景中诞生的小提琴,经历了永恒性被“时间”概念不断侵蚀的岁月,直抵“永恒”被理性化彻底消解的现代,却在命数的戏仿中实现了另一维度的永恒。所以也许我们当记住,无论何时何地自己都永不特殊。 另外一个有趣的细节:教授从音孔往里凝视小提琴,镜头从琴身内部向外凝视,小提琴的第一人称视角。仿佛教授在寻找小提琴的灵魂。尤瓦尔•赫拉利所说,我们劈开大脑却找不到自由意志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