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童《老唐头》：破碎大历史下的错位小人物
从日伪满洲政府的童年生活，到入党退党的波折，从毛逝世时的全国悲痛，到生儿育女的艰辛，青春的逝去，年老的孤独，老唐头总是游离在宏大历史之外，但是小人物的悲欢却也折射出不同历史阶段的命运沉浮。
导演: 徐童 编剧: 徐童 主演: 唐希信 类型: 纪录片 / 传记 / 历史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11 片长: 100分钟 / 85分钟 又名: Shattered IMDb: tt2124832
《老唐头》:破碎大历史下的小人物
撰文：五行缺水
编辑：K
校对：欧阳卓群
黑龙江省东宁县已经白雪皑皑，八十岁的“老唐头”坐在自己的炕上，抽着自己烟叶卷的香烟。老唐头真名叫唐希信，而名字后面却是“同志”。
《老唐头》剧照
同志是那一代经历了革命生活的人的称呼，但是对于老唐头来说，这充满了时代特色的符号，既是历史的见证，也折射出他现实生活的某种错位。他四几年入的党，却在1958年坚决地退了党，退了党又完整保存着那一本《党章》；他的房间里挂着马列毛斯的领袖画像，也供着用以祈祷的观音菩萨像；他和不喜欢的女人结了婚，却从此安分守己和妻子生了三儿三女……
《老唐头》剧照
老唐头活着的状态，正像英文片名“Shattered”一样，是极致的破碎，是过去式的破碎。
过去式的破碎故事对于老唐头来说，是回忆。1956年兄弟合影的照片还挂在他的房间里，按照仁义礼智信取名的五兄弟，很早就没了娘，只有一个父亲将他们拉扯大，那一次赶路的奇遇对于老唐头来说，是父亲生活时代的一种写照，孤零零的房子里，有着两个人，炕上的那人包着头巾，也不说话，后来父亲才知道那人被雷劈死了，恐惧的他从窗口跑了。这一次的诡异经历让父亲似乎对现实的古怪充满了恐惧，而老唐头似乎也受了此影响，整个一生似乎都在这样一种故事里错位。
在老唐头的记忆里，小时候在日伪满洲国学校的那次受罚让他记忆深刻。在学校里，他捉住了一只耗子，把它的眼睛弄瞎了，然后在课桌上玩“推磨”的残忍游戏，不想耗子急了咬了老师一口，老师生气了就抓了事件的元凶，他让老唐头背日本词，唱日本歌，还逼着他在日本旗杆下跪着。
《老唐头》剧照
这种惩罚让老唐头很愤怒，他拒绝下跪，拿了书包就逃离了学校，一个星期后回到学校，不想老师又给了他一巴掌。
这是1940年的记忆，老唐头似乎开始了和时代格格不入的生活。后来老唐头的哥哥曾参加了辽沈战役，还成了战斗英雄，而老唐头也在几年之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是新中国成立之后，老唐头遭遇到的一件事，又让他很坚决地退了党。
1958年，老唐家的第一个女儿出生，孩子出生却患有先天疾病，要到牡丹江医院去做手术，老唐头便向当时工作的牡丹江机厂请假，照顾女儿，没想到由于在医院的时间超过了他请假的时间，他被单位以自动离职处理，实际上就是被开除了，老唐头很生气，现在他形容听到这个决定时的心情是“心很凉”，感觉单位无情抛弃了自己，六个月后女儿因为麻疹夭折了。
女儿之死，加上被单位抛弃，使得老唐头彻底绝望，他也用抛弃的方式退了党，“我是掉着眼泪走的。”老唐头说，这是政治生活有关的重大转折，虽然还珍藏着那一本党章，虽然还是喜欢听那些革命歌曲，虽然房间里一直挂着领袖的画像，但是对于老唐头来说，这样的转折也是他倔强性格的一种体现。
但实际上，老唐头的心中对共产党还是抱着某种希望，在一次和女婿开玩笑的时候，他模拟火车广播任命女儿唐彩凤为临时车长，负责处理犯错误的女婿，当唐彩凤伸出手说要向他拿回扣的时候，老唐头问她，共产党都是这样的？要办事先拿回扣？不行，你这样我把你临时车长也撤了。
任命临时车长，又因为拿回扣犯了错误而被撤，实际上老唐头在模拟的情境里，也在扮演着一名有着职务的共产党员，这或者是对于他退党决定的一种弥补，或者是对于共产党的另一种期望，但是在一个原本就错位的生活里，老唐头也似乎在这样的模拟中找回属于自己的身份属性，既是搞笑也是反讽。
而在这种错位的政治生活之外，老唐头的个人婚姻似乎也在错位里。曾经的青春年华，老唐头也是风华绝代，很多女的都对他有好感，不想被同学拉去相亲，而那个叫李桂琴的女的，正是老同学的妹妹，老同学二话不说，就把妹妹留给了老唐头：“你的婚姻我说了算，她就是我给你留好的，啥也别说。”老唐头看见李桂琴，没有一点感觉，按照老唐头的说法，“她不是让我开花的女人。”
但是老同学这么说，老唐头也没有办法，后来就去登记了，也便结婚了。这一场没有自主决定的婚姻也成了老唐头唯一的婚姻，1956年的那张合影，站在李桂琴后面的老唐头却斜着眼，看着镜头外的世界，仿佛是一种不甘心和无奈的写照。
《老唐头》剧照
但是结了婚，生了三儿三女，老唐头也没有什么怨言，两人也相安无事地过了下半辈子，而在2008年老伴生病住院即将过世的时候，老唐头也像这几十年的生活一样，关心她，照顾她，也满足她最后的一个心愿。
当时李桂琴有气无力地对老唐头说，要抽自己卷的烟，从十九岁嫁给老唐头开始，烟从未断过，老唐头给她卷好，点着，拿在她的手里，但是医院是禁止吸烟的，大儿子也阻止，但是老唐头说了一句：“我们同意达到她这个愿望，她不行了，让她抽一口吧。”
老伴走了，近八十岁的老唐头独自一人，似乎又耐不住，去找小姐，小姐面前，他又没办法干活，于是拉着小姐一起唠嗑，也算是对于没有老伴的孤独生活的一种弥补，但是回到家里后，他又自顾自在晚上撸起来，动静还特别大，吵得女儿女婿睡不着觉，女婿便要在他房间里装窃听，老唐头一下子怒了，骂他是特务，竟然装窃听器，“我叫110把你抓起来。”
因为被自动离职处理，老唐头退了党，因为被同学安排了婚姻，老唐头一辈子没有争取自己的幸福，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这种错位又让他越发倔强，他可以撤职一个要回扣的临时车长，他可以要110把搞窃听的女婿抓起来，所以老唐头希望自己是家里的权威，是一家人的领导，而这种性格又让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常常处在僵持状态，女婿说他不顾别人的感受，而现在只拿低保的三儿子又在过年的时候和他争吵，骂他白活了，“老唐家没良心，过年也过不好，你把儿子的生活都败坏了。”
老唐头不承认自己白活了，他反问儿子，我给你媳妇娶来了，怎么白活了，还有这么一个孙子。儿子说，我没有你这个爹，说毕，老唐头一声下跪，向儿子磕头，看上去是一种妥协，实际上是以倔强的态度面对亲情的纠葛，面对儿子的误解。
《老唐头》剧照
在俄罗斯务过工的三儿子，似乎有着一个文学梦，他把稿子装订成册，准备写作一部叫做“家乡史话”的书，这部计划写12万字的书里儿子列了十多个标题，但是一个标题写了1万多字，也让他“费了脑子”，而对于这个遥遥无期的梦想，儿子的内心似乎在怪罪老唐头，怪罪他的没用，怪罪他的自傲，怪罪他的昏聩，他说：“老唐家大气已衰，老天有个兆头了，你这个家庭必须现在出现这么一个昏王。他继承的就是祖上无德，还叫我们晚辈再继承他去。”
他认为老唐头的这一生已经画上了句号，“他全部的幻想都灭了，好句赖句就是一个句号。”所以三儿子对于老唐头慢慢没了情感，甚至对他今后的逝世也透露出某种诅咒，“如果夏天死，给他一个地方埋，如果冬天死，就像雪一样把他扬了。”
亲情的隔阂，或是老唐头现在生活中最大的错位，但是老唐头却也有着另一种天伦之乐，只有在女儿唐彩凤那里，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充满微笑，充满快乐。唐彩凤其实就是《算命》里的唐小雁，在北京开按摩店最后被刑拘的女子，那一次刑拘她找人帮忙用七万块钱把自己弄出去了，为了把捅出事也被判刑的干女儿莹莹救出来，她也是倾其所有，最后莹莹是出来了，但是却回了老家从此杳无音讯。
《老唐头》剧照
唐彩凤回到老家之后，始终脱不掉闯荡江湖的那种生活，她又去和人合作干起了黒井，不想最后被人举报，而唐彩凤也不罢休，把举报的人废了，“我这是邪门了，到处碰上社会上的老大。”实际上，对于唐彩凤来说，这几年生存其实是担惊受怕的，在黑道上游走又何来安稳，但是只要回到家，和老唐头一起，生活又充满了暂时的快乐。
老唐头在她面前表演口吞燃烧蜡烛的游戏，任命她为列车临时车长，而唐彩凤也陪老唐头聊天，还帮耳朵慢慢聋了的父亲掏耳洞，不想老唐头感觉耳朵不再那么聋了，他笑嘻嘻地说：“感谢‘雷锋医生’，感谢党中央，卫生部派来的‘雷锋医生’，将我的耳聋治好了，谢谢！”说毕，两人开怀大笑。
对唐彩凤的关心，或者也是老唐头对于某种错位的弥补，那年生彩凤的时候，是坐生，也就是屁股先出来，这可是很危险的事，有可能母女两个都会有死亡的威胁，最后终于在医生的努力下化险为夷，所以在老唐头心里，唐彩凤的出生就是一次错位，纠正错位也是自己后来生活中一次努力的方向，所以在和儿子争吵磕头，和女婿对骂威胁中，也只有和这个经历了太多人生故事的女儿和谐相处，这既是一种无私的照顾，也是对于自己错位人生的一次安慰。
《老唐头》剧照
从日伪满洲政府的童年生活，到入党退党的波折，从毛逝世时的全国悲痛，到生儿育女的艰辛，青春的逝去，年老的孤独，老唐头总是游离在宏大历史之外，但是小人物的悲欢却也折射出不同历史阶段的命运沉浮。
历史是破碎的，命运也是破碎的，而在这种“Shattered”的生活里，每个人其实都在自己的故事里成为主角，就像老唐头自己打好的那一口花木棺材，不管是儿子说的夏天死被埋冬天死被扬了，只有这小小的世界，一定是自己的最后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