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日本人的共同体与身份，以及NHK的局限性

《致不灭的你》作为一部NHK亲自出品的动画片，有着相当不错的感染力和叙事。尤其是开头主角刚刚降生，在雪原里与第一个角色相遇再到分离的剧情，几乎是近几年日本动画界难得地能以如此平静而舒缓的节奏，把如此强烈的情绪调动起来的名场面。整部剧里也不乏各种感动人的细节和片段，尤其是在前半段。可惜到了故事后半段，多少有些审美疲劳，本片就在这种毫无突破的重复中戛然而止。

本片虽然有原作漫画，但我还是想以NHK改编的动画版为中心展开讨论。之所以强调NHK，是因为我觉得本片被NHK选中，这样来拍，这样来演，是有着NHK自己的意义和思考在其中的。很多观众意识到了本片是一部关于人的成长的片子，但却没能进一步认识到主角成长为人意味着什么，又为什么需要以剧中的这种，与各种小团体不断接触再分离的方式来实现成长。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我认为在于本片的目的并不在于单纯的描写成长，而是总结21世纪日本人全新的身份认同与共同体意识。实际上，这也是为什么有的观众会认为本片价值观割裂，非要把原始部落和中世纪以及近代缝合在一起，然后给角色们以现代的价值观。这种现象在日本动漫的二次元文化界的异世界转生等流派里非常常见，主要目的还是方便现代的读者看得方便，而在本片中，除了这层浅显的作用，其根本还是试图通过将现代日本的意识投影到作品中古典的时代，以一种更容易被二次元观众接受的方式来传达作品的理念。

那么在NHK创作团队的心目中，21世纪日本人的身份认同和共同体意识是什么样的存在？我认为作品中给出的答案是共同经历之上建立起的小共同体，以及自身作为小共同体成员的身份。这个答案里的小共同体，指的是片中诸如グーグー、酒爺、ピオラン与主角共同组成的，一起生活一起求生，一起解决困难互相依赖的小团体。在这种团体中，地域，血缘，宗教，文化等纽带都变得无关紧要，只有最单纯的共同经历和互相依赖才是最终的纽带。剧中对这种小共同体的生活非常推崇，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美化。只要小共同体团结一致，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而小共同体成员之间，也毫不保留地肯为刚认识几个月的新成员献出生命。这种对小共同体的推崇，实际上构成了对更早期的，70年代式的日本人身份认同与共同体意识到否定。小共同体不是其他任何共同体的子集，也因此，它不会从属于国家和民族等更大的共同体，而小共同体已经足够狭小，也容不得其中存在家族等更小更核心的单位存在。小共同体就是在对国家和家庭的否定之上，诞生的与这两者同时并列的崭新存在。

其实这一说明在剧中也有所体现。对国家对否定来源于主角和原始村落里的同伴被一同带到颇具中世纪日本风格的ヤノメ国，在ハヤセ提出要她们终生定居在ヤノメ，成为这里的国民之时，她们没有犹豫太多就加以拒绝，选择退回曾经所属的，更小的部落-家庭共同体。

而在全剧中，主角虽然有纽带不属于家人的朋友们陪伴，却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家庭。热爱家庭的部落少女マーチ虽然在剧中直接宣言了自己要成为主角的母亲，却从未有人宣言要成为主角的父亲。虽然孩子都是母亲生的，但在70年代式的日本人家庭观之中，家庭或者家族的核心显然是父亲而不是母亲，而剧中直接宣言母亲的存在，却连能套用作主角父亲的壮年男性都没出现几个，这显然是创作团队有意识地对日本曾经以父亲为核心的家长制家庭关系的否定。

而伴随着对家庭和国家的否定，剧中角色的身份认同便不可避免地需要从新诞生的小共同体中获取。实际上，剧中主要出场的人物不仅仅是从无中诞生的主角，甚至连主要配角也大多是没有家庭也没有国家的孤儿，孤独老人和流浪者。在对旧时代的否定之外，剧中还通过主角和其他小共同体成员展示出了新时代的小共同体的特征——流动性与开放性。国家和家庭的身份是基本无法通过后天行动获得的，哪怕是一百年前移民巴西的日本人，当他的儿子再次回到日本时，也不被视作日本人。日本虽然有养子和招婿的文化传统，但这也不过是豪族的游戏。对于绝大多数日本人来说，国家下的民族身份和血缘确定的家族身份是固定而封闭的，与生俱来无法改变。而小共同体则不同，它在理论上是允许任何可以建立共同经历的外部人员参加，也允许内部人员脱离，虽然在具体表现上当然会伴随着各种阻力。而且新成员的参加与旧成员的脱离不仅是被允许的，更是时刻发生的，这种成员的流动却并不会影响共同体的强度和价值。反而因为有始有终，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和更为崇高的价值，避免了湮没于平庸的日常之中。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剧中，创作团队为主角安排了ノッカー这一强敌，推动着主角不断经历与一个个小共同体的相遇和别离。而这种动辄以死为代价的别离，并不是创作团队丧心病狂的发刀子，反而是创作团队对于小共同体的最大赞美——只要与伙伴在一起，哪怕是死亡的威胁也可以共同面对。在这种视角之下，主角可以变身成曾经死别的伙伴这一能力也有了全新的意义。小共同体的价值和意义并没有随着主角从一个个小共同体的分离和脱退而减弱消失，反而成为了主角身上永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得到了永远的铭记，并在接下来的相遇中获得了全新的价值和可能性。

实际上，这也和我自身在日本的观察一致。现今日本社会中最为接近剧中描写的小共同体的存在，我想就是地域性的“东北人”甚至更具体的“福岛人”这一在3.11大地震之后迅速强化，并获得与日本人身份并列地位的小共同体。这种共同体虽然表面上是地域性的，范围也比作品中大得多，但其性质是相通的。成为福岛人并不需要你出生在福岛，哪怕你是越南来的跨国劳工，只要你在福岛的地域共同生活的经历，那你就可以获得福岛人这一身份，当然这种共同经历中最为强烈，最具有说服力的，就是亲自经历3.11大地震。哪怕离开了福岛多年，福岛人的身份已经开始弱化，新加入的小共同体的身份认同开始上升，福岛人的身份也绝不会消失化作虚无。当震灾的记忆再次被唤起的时候，他们依然会共享福岛人才能共同拥有的情感，这种情感反而会在搬去东京等过程中，被进一步强化和升华。

因此，我认为本作品对于21世纪日本人的崭新共同体与身份认同意识的表现和赞美极为精准极为感人，堪称是NHK在今日对于何为日本人这一问题开出的完美回答。然而在回答完毕之后，创作团队却陷入了停滞，将同样的模式不断重复，没能在故事的终盘实现太多突破和创新。这也许是因为创作团队不能，也许是出于NHK的特殊地位而不得不做出的保守选择。但无论如何，我希望在这段远未完结的故事的崭新篇章里，能看到NHK在突破现有模式之后，对于未来日本的展望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