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艺术家

一贯的长，且人物众多，如果不是一口气看完，真的很难明白在那看似波澜不惊的叙事中的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残酷和恐怖。迪亚兹的影片几乎让人没有重看一遍的勇气。也没办法挑拣出关键段落重看。。。在缓慢，单调，同一，平淡的叙事中，哪些是起关键性作用的段落呢？似乎全部都是。。。看迪亚兹的影片，首要的障碍不仅是片长，而且还需要保持专注，这几乎是对人体机能近乎不人道的一种要求。今时今日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位偏执狂一样的导演拍摄着丝毫不妥协的电影呢！迪亚兹就像一个无所畏惧的光杆司令，将他孜孜以念的菲利宾的伤痕与创痛，他放不下的民族魂国家情，他对艺术的理解，用最痛苦的形式包裹起来，像炸弹一样投射到国际舞台。很可惜，这枚炸弹可能并没有引发太多的关注，他那让很多人无法接受的形式让很多人提早就避开了。有多少人愿意花6个小时同导演一起去了解小国菲律宾那些并不令人愉快的历史，有多少人愿意在导演那璀璨但也极尽冗长的黑白画面中发现和感受他作为艺术家的独特之处呢。不可否认，这些都极有价值。但毕竟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上帝已死，艺术已死的时代了。

迪亚兹的影片需要放在大荧幕上放映，影院强迫人坐下来，在一片黑暗与静谧中专注下来，按照导演的安排和他镜头里的菲律宾人一起走上6个小时的旅程。虽然新媒体为电影拓宽了受众，但在小屏幕观看这种无法沉浸的观影环境会让观众难以保持高度的注意力，坚持6个小时的结果可能对人物和事件的记忆仍然是支离破碎的。但这部影片必须得明白众多人物之间环环相扣的关系才能体会导演的意图。

影片的主要人物有若干个，可以说是一部群像电影：

两姐妹，伊堂和她的傻姐，靠给村里人看病为生，用的是一些看上去不慎科学的土方。伊堂照顾傻女的日常起居，后来傻女被人强奸，怀孕，伊堂带着傻女一起自杀了。

西托是农民，有自己的田，也替地主放牛。因为牛被人砍死被地主开除。西多似乎是一个有很多故事的人，村里的人都很尊敬他。西托是唯一坚持留在家乡没有逃离的人。

西托有个养子小男孩哈克布。西托告诉哈克布他的父母是麻风病人，被封闭在一个孤岛上，谁也不能登岛拜访麻风病人。但事实是，哈克布的父亲杀死了他的母亲，正要杀死哈克布的时候，西托从背后袭击了他，救下了哈克布的命。哈布克随西多的女儿一家一起逃离家乡。

酿酒师托尼，是他强奸了傻女，后来被愤怒的西托用石砸死。伊堂经常在海边祭祀自己的父母。托尼和哈布克经常去偷吃祭品。（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是他俩目睹了伊堂的自杀。托尼偷吃祭品的第一个镜头是非常精简的从哈布克偷吃跳跃的他蹲在丛林间偷吃来表明的。）

神父圭多，他试图拯救这里的人，但无论面对村民还是军队，他的上帝对这边土地毫无用处。他目睹了伊堂姐妹的死，他却撒谎对村民说她们搬去邻省了。一个撒谎的神父，试图用虚假的平安抚慰他的羔羊。

诗人，返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等死的病人，迪亚兹影片中永恒出现的逃避现实怯懦无力的艺术家。

一个卖东西的妇女，来到村里挨家串户兜售蚊帐和棉被，她其实是个探子，借着卖东西的借口打探消息，如果主人不在家就翻箱倒柜搜寻隐藏的秘密，然后报告给上级。是她四处散布谣言说傻女实际上是一个女巫，怀了树妖的孩子，给村里人带来不幸。

来剿匪的军队。村民被召集起来开会：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你们正好处于剿匪区域，你们和我们一样热爱祖国。我们是为了你们好，我们的军营就驻扎在学校后面。我们为你们服务，从晚上6点到早上7点是宵禁时间，任何人不能出现在大街上。我们还有个好消息，我们将造桥修路，你们将会有一条你们期盼已久的更便捷的去往城镇的道路，

虽然导演在影片开头就说明这些人物都是真实的，但这些角色显然也同时都是象征:

西托是善良的父亲形象，爱护自己身边的年轻人，劝他们逃生，而对自己脚下的土地不离不弃。

哈克布是一个无辜的流浪者。从生命降生的那一刻就被扔进凶险的波涛。

傻女代表了永无止境的受害者。

伊唐是主动的献祭者，用自我牺牲终结悲剧。

托尼是典型的糟糕男性形象，只会带来暴力与伤害，依靠酒精的麻醉度日。

神父代表了一个撒谎，眼瞎，束手无策的上帝。

诗人是冷漠且无一用的旁观者。在死亡的村庄里寻找自己死亡的诗意。

女间谍和军人，执行命令的机器。

迪亚兹大部分的影片都是在一个封闭隔绝的空间发生的，抽干了生活里所可能有的各种复杂和混乱。每个人物都带着某种寓言的使命。国家机器当然是造成不幸的原因之一，但归根结底是内部社会的底色让所有伤害得以发生和加剧。迪亚兹的影片不断讲述就是将菲律宾这个国家的历史，并将其转变为醒世恒言。在影片的末尾，所有人死的死，跑的跑，整个村庄都空了，只有西多一个人留下了下来。他的恐惧和担心没有一丝缓解，但他仍然按照季节耕种他的土地。导演的画外音传来：这是菲律宾这个国家的记忆。苦难，罪恶和人一起沿袭而来，似乎也将沿袭下去。

通过这些人物，迪亚兹想要传达：每一个人都是善恶兼具的，菲律宾这个国家是建立在其人民的罪恶之上的，他们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苦难里，它的历史是由谎言、贪婪和暴力雕刻而成的，而这些也一直是菲律宾人世代相传的生存工具。迪亚兹所做的就是将这个国家和人民的悲伤和痛苦提炼成一首日常困苦的史诗，一个迷人的关于失败和破碎的寓言故事。

虽然影片足够长，但剧情却仍有很大的省略，需要观众了解一些故事背景，然后自己补充理解事件的因果关联。《今来古往》（2014），《一个菲律宾家庭的进化》（2004），《魂断城西》（2001），是迪亚兹的戒严令三部曲。菲律宾前总统斐迪南•马科斯（Ferdinand Marcos）于1972年9月实施戒严令，可以说这是菲律宾近代历史的关键事件，也是迪亚兹电影的关键事件。三部曲中。《今来古往》描述了戒严令之前的时间。《一个菲律宾家庭的进化》讲述的是戒严令下菲律宾人的生活。《魂断西城》是后马科斯时代的电影。三部曲是迪亚兹对自己国家的创伤的探索。

理解了这样的故事背景，对于影片中一些略去了前因后果的细节就会有新的理解: 无来由的被烧着的房子，路面上的无名死尸，只在台词中被提及的收到伤害的牛。村妇儿子的葬礼，村民的撤离。还有反复出现的巨浪、强风、岩石。这些都宣布着不祥的事情要来了。迪亚兹构建的恐怖就是这样缺乏戏剧性却细思恐极的出现在日常生活里。这部电影比他的其他一些电影更能给人带来心理压力，看完之后仍会沉浸在沉重的悲伤之中。原因是我们完全无能为力。我们知道它就要来了。我们知道美好的田园生活会慢慢消失，我们也知道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迪亚兹总是用最简单的单线叙事，固定镜头，慢条斯理的呈现生活的日常，完全缺乏戏剧性的情节推进。他排斥任何艺术上的修饰，情绪上的夸张，选择黑白摄影，似乎也是担心大自然生动的颜色会夺取观众的注意。迪亚兹影片中的台词是非常重要的，传递重要信息，表露导演心意，也因此，他的影片是高度说教性的（当然很好的控制在诗意的范围以内）。他的台词重要到让我有时会设想，导演为什么选择了电影，而不是写书。他的史诗般的电影如果换做史诗般的文学，也许会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但我似乎也能理解他选择电影而非文字的原因，一方面，文学的世纪毫无疑问过去了，伟大的文学再也无法引导生活。电影显然比文字具有更丰富生动的工具可以使用。一个最天才的作家也会对着稿纸写不出来一个字，而一个最白痴的导演也能拍摄出2个小时的影像。而对迪亚兹这样有才华的导演来讲，自己写剧本，自己拍摄，自己剪辑，自己作曲（他的大部分影片没有音乐，但《恶魔时节》是一部完全由他自己谱曲创作的“音乐清唱剧”）带来的乐趣一定远远大于写小说。另一方面， 人类疏远文字也许并不简单是因为偷懒，文字带来的巨大麻烦就是太容易制造谎言，（当然，今天的影像制造的虚假也足以媲美文字，但在数字技术未被滥用之前，影像是以高度还原真实为卖点的）。迪亚兹貌似在这部影片中讲述一段历史，事实上他处理的是一个关于“谎言”的主题。

小男孩哈布克偷了学校的地图，寻找父母所在的麻风病人岛，他谋划好了路线，划船只要一个星期就可以到达。西多知道了哈布克的计划，于是有了下面一段绝妙的谎言：

我知道你要去岛上找你的父母，你知道这是很难的，那是一个无法进入的岛。。。

。。。你父亲是我的兄弟，我们都很想念他。。。

。。。那个岛上关的都是麻风病人，你去了，也会传染上麻风病的。。。

这是很难的。。。孩子，你要学会面对真相。。。。

事情的真相当然不是这样，哈布克的父母根本不是麻风病人，他们早就死了，是西多亲手杀死了哈布克的父亲。西多一边对哈布克说着最大的谎言，一边要孩子学会面对真相。如何学会面对真相呢？谎言，那就是成人面对真相的方法。哈布克的家庭历史被西多的谎言所篡改，菲律宾的历史何尝不是一段无法厘清的黑与白。

还有一个关于谎言的例子：伊堂带着傻女葬身大海，神父是目击者，但他却告诉信众，两姐妹搬走了。

托尼也看到了伊堂的自杀，但他似乎更震惊于神父的谎言，在忏悔时间，他去质问了神父为何撒谎。接着，更讽刺的是，意识到自己撒谎是罪过之后，神父将传播真相的任务交付给托尼，那个强奸了傻女，间接造成伊堂两姐妹之死的罪人。这个罪人显然对传播真相毫无兴趣。

小男孩哈布克也看到了伊堂的自杀，他还看到了神父和托尼也目睹了同样一幕。他告诉了西多，西多让他保持秘密不要说。

真相就这样被埋葬，流传于世的全是谎言。这段历史，无论用文字口述，还是用文字记录，人们看到的只能是谎言。也许只有用影像，才能呈现真实是如何被扼杀的。

迪亚兹值得得到更多的关注。他的黑白摄影是美的。他的固定机位是精确的。 他的真实记录，是电影艺术最本质的体现。可能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将所有可以引发的观众的惊叹溺毙在6个小时的时间长河之中。虽然代价是失去观众，但他也赢得了艺术家的自由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