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愈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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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行为本身能作为心理疗愈的手段吗?当两位主角同意拍摄请求,并不约而同言说自己的担忧:“感到你们会伤害我”时,我有期待过答案是“能够”,或者至少是“有可能”,然而最终我们还是陷入了无力。
周浩导演很可爱,也很温柔,他怎么能既做沉思状又如此温柔,观影时的笑大多时候是因他出现而引起的,证明大家都如此爱他,不吝于表达对他的亲昵。他让我们很愉悦,这绝对不假,但我还是要问,他有何必要出现? 用导演自己的话说,他认为也许“摄影机的介入本身是一种原罪”——这已经是被讨论了太多次的命题了,好像至今也没有最优秀的答案——如何介入?介入多少?介入以后如何?每个导演在创作实践中都要直面这些问题,还要在事后阐述自己的合理性或甚至做出检讨。有时候我想,不要再强调这种“原罪”了,因为摄影机已经受到太多掣肘了,被摄者可以回避它、拒绝它,它还要自行后退,甚至它真正拍摄下的许多东西,也是最后不能被使用的(幕后的材料往往更加复杂而宝贵,但是“复杂”。) 仅就我个人感觉,导演的出镜并非是为了再次强调这种原罪,反而是展示摄影机已然无力真正介入我们心灵的无奈。尚德说,你(导演)好像那个侵犯过我的男人。在你们的镜头下,我感觉我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剧本。对比梅梅,尚德是更善于自我展示和有技巧地去引导摄像头的那个,因为他的确期待过“拍摄”这件事能给他带来某些改变(我不想用痛这个词,显得他事先已有某种表演嫌疑,我想他期望的是借由摄影机观看和辨析自己),但他也本能地保持警惕、闪避,最终亦中止了拍摄协议。我也并不认为这种中止是因为摄影机入侵了尚德的心灵,让他感到暴露的危险(这也许才正是他想要的),尚德说这像“剧本”——镜头让他变得不自然了,摄影机不仅没有揭露出他的问题所在,反而抹平润滑了他的“故事”。故事永远顺理成章,以至于掩盖了真实生活彼此矛盾和背离的因素。于是尚德勇敢地开始,也及时地叫停:不能让摄影机的叙事篡改和麻痹他自己。 梅梅也回击过镜头。在她淘米淘着淘着,开始对导演发问的时候。她更加信任导演一些,通过语音聊天记录,我们看到她曾经对导演哭诉过(这也让尚德感到不舒服,他所求的是与摄影机的平等,是通过镜头自我观照,而非需要导演本人来疗愈他),但她也一再诉说自己的不安,最后当她说出害怕被“过度消费”,指出导演总是与他们有距离时,她相当于已拒绝了导演的权力,于是,导演手中的摄影机也一并地不再能入侵她。 摄影机仿佛介入了两个人的生活,“孤注”,多少显示了一种用力的姿态,但实际上镜头却是无力的。即使它拍摄下了人物自陈创伤的片段,也并不代表着真正的创伤就已经被揭开。我始终认为,真正最重要的东西(包括创伤在内)是难以用文字语言和言语语言去言说的。于是尚德做了默剧,用肢体而非言语表达它(《孩子》整整三页的台词并不能让他宣泄愤怒,更别说获得安慰);于是梅梅总在针对包围在母亲身边的物品(是母亲防卫的盾牌,也是她进攻的武器),借物来言说爱、愤怒、不解与伤心。 我在影片中真正看到疗愈的部分,正是主人公们的这些自我疗愈。疗愈一定意味着真正的暴露,当尚德穿上小丑服伸展自己的身体:黑白细条纹的戏服让人联想到监狱里的囚犯,腰部鼓起的部分圆滑和膨胀得令人不安,他的肢体灵活软绵,像蛇或某些软体动物,仿佛下一秒将缠绕人身或者滑入水中。他脸上的妆容比马戏团中真正的小丑更加苍白和悲伤。恐惧、恶心、悲伤与渴爱,这是我看到他在那片废墟中表演时的感受。他真是一个优秀的默剧表演者,如此有力和清晰地表达了他自己的情绪。 梅梅在分析母亲的问题所在时也做到了,“她一直不能释怀父亲的死”,她也这样说她自己,她和母亲无法真正达成和解。她们都怀抱同一个男人的死,却并不在一起。 摄影机记录了这些瞬间,但并不能把记录称为摄影机疗愈的作为,因为它并没有在其中施加自己的力量来促使这些直面的瞬间发生,并且在它看到以后,它也没有能力在后续去引导解决困境。影片的第三个人物,倩倩,摄影机对她更多采取了一种静观的态度,她的生活独自继续前行,她思考着,也停顿着。静观在这时仿佛反而成为了我们力所能及有限的、最诚挚的关怀。 当尚德面对学生、梅梅接诊病人时,他们自我的问题便隐匿了。在尝试“疗愈”他人时好像并不能暴露自己,这也让我怀疑疗愈他人的行为是否能够反射回来自我疗愈(我一度认为是可以的),也许这种行为其实只是为了让我们感到自己更积极,能够牵引别人的手,说明我们自身还有许多能量,这无疑是一种有效自我鼓励。但是我们又真的能疗愈到别人吗?以隐瞒的自我对待他人,他人亦有所隐瞒——事实上我们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深入对方的心灵。我们互相打气慰藉,舞台、诊室和影像都见证了我们勇敢面对生活的样子,是这种“记录”的见证意味抚慰了我们,当回看时,我们发现它传达出一种美好暗示,即我们可以拥有变得更好的希望,未来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