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間·小團圓(香港仔) 》是一部臺灣或美國電影:兼談《一一》及《美國麗人American Beauty》
如果《人間·小團圓(香港仔) 》是一部臺灣或美國電影:兼談《一一》及《美國麗人 American Beauty 》
https://www.douban.com/people/1180239/reviews 之前三個多月的評述鏈接
彭導在某次採訪中曾經提及,除了庫布裏克之外,他個人最喜歡的導演是楊德昌,同時認為華語片中最偉大的作品是《一一》,當然訪談總是有上下文的,而且很容易受天時地利與人和的影響。而在這次採訪的三年前,彭導曾有部電影《人間·小團圓 》,香港片名《香港仔》,至少在我印象中,他當時應該沒有在宣傳時提過楊導,而我習慣性事後諸葛亮,感覺這片似乎有對《一一》致敬的意思,不管是主動,還是下意識。
《人》是講一家的故事,不是那種傳統的TVB大家族,應該挺普通,吳孟達演老豆,老婆已經過世,生有一女一男,楊千嬅和古天樂,外加女婿和媳婦,是曾志偉與梁詠琪,古梁還生有一女可怡,另外古天樂反對老豆跟吳家麗在一起……人物關係並不複雜,也沒有什麼私生子之類的慣有橋段,每個成年人都有工作,也沒有遊手好閒混社團,沉迷不良嗜好。
但在這種生活的常態之外,與其說《人》中有彭導標志性的奇思妙想,不按常理出牌,或者是像日本影視故事那樣,能把一個“平常”的故事,以一個超懸疑的方式來講述,還不如說,《人》始終伴隨著一種挺詭異的音樂,講述了包括不限於人世間各個位子,名份(額)的增補與頂替。
吳孟達的老婆和吳家麗之間,從“名份”上講當然是前後輩,姐姐妹妹的關係,而兩人發生關係時,至少吳孟達也不避諱靈位上的視線,他道士的職業身份,似乎是百無禁忌了。而且要“頂替”吳太位子的,其實不只後來的吳家麗,還有小時候的女兒楊千嬅,因為一次童“行”無忌的過家家,反而成為她日後揮散不去的心結,同時也可視為母女之間的一種位子更替,畢竟“長姐如母”。而曾志偉先生的小護士出軌,當然是最喜聞樂見的社會關係頂替,所謂小三上位。同樣很常見的,還有梁詠琪面對晚輩陳靜的“挑戰”,當然這種職場上的搶位子,可能已經溢出了這種家庭戲的範疇。另外,就是可怡的一只名為小青的寵物,在被安樂死之後,被可怡認為是七天後化為大鯨魚“擱淺”而來……
在這些形形色色,淡濃相宜的“頂替”關係中,最濃墨重彩,精心營造的,還要屬古天樂與梁詠琪所演夫妻因為女兒長相“各自”煩惱的故事,也就是說大眾審美的俊男靚女,卻沒有生出好看的美二代。原因當然有很多,基因突變,上天懲罰,女大十八變……而且後來好象有一則泰國的廣告,也是不看到最後一秒,是猜不透結局的。
可如果較真一點的話,這個在多重親情關係中,最特別,也最有設計感的故事,可能經不得推敲的地方也更多一些。比如說,除非可怡小時候長得很好看,後來越長越“殘”,於是古天樂才會後來那個時候開始深陷懷疑之中,不然女兒出生後不久,其實應該是他綠帽焦慮最嚴重的時候,更別說那段時間前後梁詠琪角色事業更紅,社會交往更多……再說,可怡是個很愛琢磨,也很有表達欲的女孩,但她除了問爺爺的職業,以及東西方生死的問題之外,好象從未提過自己長相的問題……
(在這邊,我先唐突的插一段《笑傲江湖》裏平一指的事兒,雖然表面看上去好象風馬牛不相及,但至少在我看來,在很內在的層面,是有關聯的。我之前也評述過徐克的《笑傲江湖》與《東方不敗》,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3130653/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3140813/
但更指出過,在這個武俠故事裏,雖然人物眾多,也各有特點,但真正說得上有明確原則的,不是大俠也不是大魔頭,而是平一指,他殺一人,醫一人,醫一人,殺一人,好像是在維持江湖人口平衡,但在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他做事可能是最有條理,和數目分明的,而別的角色,不管主角配角,都在空談玄學,外加一筆江湖糊塗賬。)
再接上文……當然,越有設計感的故事,越容易留下“破綻”讓人“挑刺”,而楊德昌的《一一》,至少看起來,設計感要少一些,淡很多。這可能不但體現在《一一》的片長,是《人》的兩倍,而《人》開場有很順暢快捷的蒙太奇剪輯,交待主要角色的出場,而這種在《一一》中是幾乎不可能看到的,最多是來個聲畫不對應,一組角色的畫面,配上另一組的聲音。《一一》是以一次婚禮開場,但緊接著就是奶奶的昏迷,這看上去是很有設計感的情節,但接下來,奶奶的昏迷只是作為背景,甚至只是兒孫們面對鏡頭,自我表達的“綠幕”,於是這種悲喜交加的設計感,似乎就被消解掉了。奶奶有個兒子吳念真,媳婦金燕玲,孫女李凱莉,孫子張楊洋,以及小舅子陳希聖。金燕玲在大多數時候是缺席的,因為她上山念佛求經去了,但到底好象也沒有多少慧根。吳念真是一家電腦公司的合夥人,但公司狀況不佳,為了擺脫困境,要跟日本公司合作,後來卻發現那個日本人是一個可以當朋友,甚至是知己的人,而他自己公司的同事,卻為了一時私利和臺灣本土的“盜版”公司合作。除了事業之外,他還有個早年的紅顏知己,在日本重聚,似乎一切回到了從前,可以有新的選擇……而說到紅顏知己,小舅子陳希聖在這方面也同樣有兩難選擇,甚至還意亂情迷,差點煤氣中毒而死。
而孫女凱莉因為忘記倒垃圾,於是之前奶奶才去倒,那時她突然中風昏迷,雖然沒有非常明確的因果關係,但凱莉還是為此懷有負罪感。她和隔壁新搬來的莉莉是好友,卻後來又跟莉莉的男友胖子之間有了些牽連,這本是非常通俗劇的故事。而之後又以一場兇殺來收尾,似乎可算是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自我致敬。
至於洋洋,他似乎沒有多少可說,但又非常“微言大義”,他開始時不想跟昏迷的奶奶說話,但最後的告別又是最有“深意”的。他喜歡拍照,被學校裏老師嘲諷為先鋒藝術家,而他的照片裏,是很多人的後腦勺,用“導演”呼之欲出的對白來說,就是每個人只能看到“一半”。這似乎是個題眼,好象又不是,畢竟每個人都有秘密,不管是TA是外向,還是內斂的,而一個完全坦承與透明的人,似乎也是不可想像的。但我也不由設想,如果楊德昌導演和洋洋一樣,全部用“後腦勺”來拍整個故事,是否會讓戛納最佳導演的獎盃含金量更高一些?還是只會被認為是玩弄技巧的嘩眾取寵?同理,上文講到金燕玲的角色上山閉關,可如果不只是她一個人這麼做,而是全家上山以佛家的方式生活一段時間,是否更有趣一些?同時是否也有那種金棕櫚獎《小偷家族》的感覺?
跟《人間·小團圓 》的“靈異”趣味與“頂替”呼應不同,《一一》似乎只能用形散而神不太散來形容,而拍攝方式就是侯孝賢《悲情城市》那一脈的,刻意保持距離,很少有特寫,而在楊導的評論音軌裏,他對於《一一》隔著落地玻璃同時拍出內外景半透明的光影效果,似乎很是得意。而在很多戲劇性場面的交待上,也是盡可能“虛拍”,就好比發現小舅子昏倒浴室那場,本來是非常緊急的事件,但畫面就是停在客廳不動,當然導演可以說觀眾越是跟著著急,導演就越是不交待畫面,但效果嘛,只能說是見仁見智了啦。至於往社會學那種大的層面來說,就好比《牯》的開場畫面,一個拉線燈泡被拉亮,本來照亮一屋子可能足夠,但導演非得用它來照亮整個城市,或一個時代,精神固然可嘉,但是否完全必要?《一一》雖然只是一個“小家子氣”的故事,但楊導依然試圖用宏大敘事來表達,而這種“宏大”很多真的是靠臺詞直接說出來的,而跟內地同樣傳統的“宏大”敘事傳統,又能有多少本質的區別?至少我很難察覺出來。
光是粗枝大葉的評述,很難厘清,更不可能有太多的說服力。那還是把《一一》再跟一部美國電影相比較一下,那就是在《一一》前一年公映的《美國麗人American Beauty》,也是講一家子的事情,也是中產階級,當然沒有那麼多人生感悟,而是一種非樂觀的黑色。比《人間·小團圓 》的輕度詭異更進一步,《美國麗人》基本是以凱文史派西扮演的丈夫視角出發,而且開宗明義就講,自己快死了,快被槍打死了,至於被誰打死,怎麼死的,是個懸念。當然這不是一個傳統的懸疑家庭故事,也不是什麼人生意義覺醒的雞湯,而是倒過來的,表面看起來丈夫是覺醒了,身體與精神層面,但實際上他卻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而更具諷刺的是,他之所以會覺醒,是由於精神出軌,以及藥物刺激。史派西也有一個女兒,和凱莉一樣,也有一個閨蜜,後來她也找到了一個男友,雖然這其中不存在閨蜜搶男友的戲碼,但問題是,她的閨蜜卻正是她老爸的精神出軌對象,而對此閨蜜也不介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跟搶男友,除了輩份之外,也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而史派西女兒的古怪男友,最喜歡做的事情不是像洋洋一樣用照相機拍後腦勺,而是用DV偷拍鄰居,以及一個塑膠袋隨風飄舞的“藝術”畫面,而這些影像畫面,也有一些是間接導致了最後血案的發生。講到血案,不由會想起《一一》裏那起最後突然發生的命案,雖然有電視新聞相關報導,但還是很語焉不詳,不知是誤會,還是設計,或只是一時衝動,而《美國麗人》中用了各種技巧來設計最後的命案,是誤會,但也算是宿命,而這種精心的舉措,並不會讓人覺得設計感過重。
《美國麗人》的編劇並不是薩姆門德斯,而是艾倫鮑爾,而《一一》和《人間·小團圓 》都是編導合一,在這邊我無意比較所謂作者電影的“優劣”,因為有時必須放在整個電影工業裏來整體看。如果非要我給這三部電影排序的話,我會這麼排,《美》《人》《一》,彭浩翔導演訪談中認為的最偉大的華語片,在我這個排序裏,是墊底的。原因可能還是跟我整個的“系統”理論有關,《美國麗人》是形不散神不散的,而《人間·小團圓 》是形散神不散,至於《一一》已經無所謂形神之間的辯駁,而是追求一種大隱隱於市的談經論道,或者對於整個時代,則更像那種出家人投身政治,變成“造王者”的感覺,而這種宏大敘事的利弊,其實內地人應該早就能容易辨別,特別是所謂的業內人士,但當看到臺灣這邊,即使政治解禁後,還是敘事很“宏大”,還是追求“微言大義”,於是立馬產生一種很扭曲的親切感,“原來你也在這裏”。但我還是不得不說,這種追求“高大全”,以及最傳統的散點敘事,可能一時會產生一部所謂的“傑作”,但對於整個電影生態來說,不用太長遠,都只會是個災難。就好比,《美國麗人》雖然也是部非常傑出的作品,但在美國電影界,它絕不會是一部被捧到至尊無上地位的電影,由此我對楊德昌,以及侯孝賢,蔡明亮等臺灣導演,只能覺得他們是在政治解禁之後,不管是主動,被動,或下意識的在電影文化上去填補這種權力真空,以及“國際支持”,但不需要有太敏銳的洞察力,也應該能看出,他們的電影,技法風格及地位,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獨斷專權傳統在電影文化上的一種延續,甚至是陰魂不散,而這種實際上的象徵意義,應該早就超越了他們電影本身的所謂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