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与因母之名 ——电影《晨曦将至》的双重悖论
《晨曦将至》由两位女性的故事构成,结构类似《穆斯林的葬礼》,双线交织、相互接近。一边是栗原佐都子恋爱、结婚、收养孩子,过上了全职太太的生活;一边是片仓光未婚先孕、居无定所、艰难谋生,成为了女性贫困的缩影。然而,随着片仓光的出现和两条线索接头的牵引,影片逐渐陷入了双重悖论。
悖论之一,阶级的在场,令《晨曦将至》看似呈现了女性贫困,实则构成了对这一严肃社会命题的背叛。具体表现在以下两点。
其一,在人物设定方面,片仓光的阶级底色/家庭背景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是她个人而非不合理的社会结构(或至少是父母离异等家庭因素),导致她成为了女性贫困的承受者。影片中,她的原生家庭经济条件尚佳,父母反复告诫她要以学业为重,甚至在她生产之后还要让她重回学校准备升学考。父母的“错误”似乎仅仅在于,他们一味担心女儿沉迷手机却从未关注过她的内心世界。并且,在这样苛刻但健全的家庭中成长的姐姐,已经按部就班进入大学,成为全家的骄傲。姐姐这一人物形象也在暗示,正常情况下,片仓光的人生道路应该同姐姐一样。基于此,片仓光抗拒父母规划自己的人生、逃离按部就班的日常是青春叛逆,女性贫困作为其叛逆的副产品和必要代价,倒增添了些“光荣负伤”的意味。
其二,在镜头语言方面,那些以类纪录片形式出现的、被特写镜头逐个扫过面庞的女性,只用三言两语表达了自己的过往经历,但远比片仓光的故事更加触目惊心。她们中,有人因父母离异而离家出走、投奔风俗店,有人在原生家庭度日艰难、连吃蛋糕都是奢侈。可以说,是她们而非片仓光,真正与NHK的相关报道、与纪实文学作品《女性贫困》(2017,上海译文出版社)形成了互文。但在《晨曦将至》中,她们反而虚化为片仓光的背景板。基于此,阶级不再是底层女性认知自我的工具,而是加持片仓光主角光环的利器,一出刚露苗头的社会问题剧就降格为青春残酷物语。
悖论之二,因母之名,经历了一出青春残酷物语之后的片仓光,非但没有获得自我觉醒和身份认同,反而迷失在自我误认中。如前所述,在原生家庭中,片仓光无法通过扮演一个乖乖女来获得自我认同,这也是她“投身”(在一个他的身上投下她的影子)爱情的催化剂,结果爱情破裂,她要面对的则是母亲这一新身份。Baby Baton的母亲们都没有将这个身份与失足少女的“耻感”相捆绑,其结果是,片仓光不仅认同了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也就是她给孩子的信中所写“请别把我从你的脑海中抹去”),而且认同了Baby Baton的母亲这一特殊群体(也就是女性贫困的真正承受者),二者共同建构了她当时的自我认同。更准确地说,是自我误认。片仓光此后的一系列行动都以自我误认为支撑,比如,她把认同感投射到跟她一起送报纸的友冈知香身上,因为友冈知香与Baby Baton的一个女孩/母亲很像。直到友冈知香一走了之,把自己的债务留给片仓光偿还,才宣告了她们不是同类,相当于彻底戳穿了之前的误认;再如,片仓光上门讨债/认亲,她换上了友冈知香的外套、把自己化妆得面目全非,这不仅是对友冈知香欺骗行为的一次模仿和变相报复,更是对从前自我误认的强化。
以上双重悖论的交汇点正是栗原佐都子和片仓光这两位母亲的相认。经历了曲折的“寻找——误认——丧失——强化”后,片仓光被栗原夫妇感动而郑重道歉,这意味着她最初反对的那个乖乖女形象此刻再度回归。栗原夫人认出并原谅了她,当年沉浸在自我误认中的片仓光也如同一张标签,被栗原夫人重新贴回了面前的片仓光身上。这个结尾还顺便将女性贫困的解决之道转嫁给栗原夫人代表的中产阶层女性,实际上也是一个社会问题被象征性和谐彻底消解的时刻。
综上,《晨曦将至》借助片仓光的叛逆和自我误认,将女性贫困从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降格为一个特殊个例,再将这一个例降格为始终找不到自我的无病呻吟。影片中大量存在的阳光成了俗套情节的最佳概括:有过风和日丽,也有过阴云密布,最终是晨曦将至的大团圆。光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在挑战观众的沉浸式观影体验,观众必须从情节中跳出,怪这些光将两段故事打得支离破碎。然而,问题不是光打乱了两段故事的正常顺序,而是这两段故事本身是对现实的割裂和消解。在这种情况下,光的出现是不是反而成了全片最大程度的真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