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豆》
看到中途时最大的感受是赌气、揪心,张艺谋似乎总是拍出这种情节曲折的电影,憋屈得让人喘不上气;像嘴里半含着一只已经嚼烂的苍蝇,又或者有无毒却狰狞的长虫蜿蜒在心口处爬。一度十分后悔点开了这个片子看,因为如今情节如此令人抓心挠肝的电影已不多见,毫无防备闯入这一个牢笼中的旧世界确实有些吃不消。太过入戏的后果就是看谁都面目憎恶,几乎难以自拔。
不得不说,张艺谋十分会拍巩俐。或许是因为两人曾经是情侣的关系,巩俐的美,那种她特有的生命力蓬勃而坚韧的气质,在他的镜头下一览无余。一切巩俐美好的姿态和描绘都可以在他的电影中找到——无论是乡村背景还是上海滩的纸醉金迷;我也是从他的电影里才认识到巩俐无出其右的吸引力。这时候的巩俐还很年轻,脸上仍然是没褪去的稚嫩,像青青的麦穗,尖锐而布满绒毛,饱胀欲滴。《菊豆》里的巩俐就是这样,她与滚滚黄土融合为一,她是新生的、勃发的,她有动物性的冲动和欲望,也像母亲一样让人想埋在她的胸前痛哭。在这部电影里能看到她标志性的以手背捂嘴哭泣的动作,有作为女人柔顺而不甘的样子,但下一秒却似乎要抹净眼泪和心中痛恨的人一决死活。也能看到她标志性的扬起下巴反问的动作,写尽挑衅、不屈、张扬,目光锐利而笃定;纵然此时尚且年轻,也能看到她日后让人不敢异议的气场的雏形。她理所应当的成为众多青少年的性启蒙,她身上浑厚而深沉的气质并不难接近,不像有些人雪白的脸沾上尘土就十分突兀,反而是野地里顽强不死的苇草,飘啊荡啊,她的胸口有棉袄和火炉的燥热温暖。有谁能不爱巩俐呢?
与巩俐(或者张艺谋电影中巩俐自强而渺小的形象)形成对比的是男人,一个血盆大口、扭曲变态令人仇恨的男人,和一个在血盆大口下长大的、宽厚有余果敢不足的懦弱男人。菊豆是草,她在龟裂的枯地上紧紧攫住了一块石头,她代表着生机和突破世俗的冲劲。杨天青却令她失望,几次三番的仁慈不过是被礼教支配的恐惧和软弱的代名词,他白白享受着菊豆这样一个挣脱尘土的女人带给他的甘霖,自己却没有勇气拨开传统和社会教条暗无天日的漫天灰尘。灵堂里他打菊豆的那一巴掌,揭示的是他作为男人的自私自利:他也从未将菊豆作为和他对等的女性来看待,他与杨金山的残暴专横只有一线之隔。他不信任自己枕边朝夕相处的人,却惧怕无形的封建制度,他眼中的女人也只应该是顺从、听话、守妇道的。他爱的不是菊豆,而是菊豆芬芳的肉体和对他的依恋。他足够忠诚、足够老实,足够给菊豆她未曾拥有过的男人的关怀,但他的胆小也间接注定了菊豆的死亡。菊豆是船,船有船的方向、有能分浪的船头,却没有桨,没有动力挣脱这一片死海;杨天青不足以做这船桨,因此她永远困死在无望的波涛上。这不是少见的女性形象的刻画——文艺作品中世世代代优秀、独立、有主见的女人,都因着 ‘女性’ 身份这一永恒的枷锁被时代和社会困死在岸边。文艺作品中的世世代代皆是如此,我不知道女性在现实中何时才能从这种处境里才能解脱。菊豆是片中唯一一个女人,是唯一一个鲜活的色彩,一个代表母性丰饶繁衍和生机的象征;而杨家压抑刻板的族亲、巷中风言风语的年轻人、乃至可怖的儿子,都是一致的剿草刀,扼杀了最后一颗带着希望的草种。
《菊豆》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前身,比起后者模糊不清的面目更生动,也能在后者身上看到延续前者的语言。较为明显的相似之处是深宅大院的场景,过大的厅堂、过高的挑高,像巨人的房屋,空空荡荡的,菊豆站在其中小小的,与人的比例极不相称(这是一个有趣的地方,巩俐在其他作品里的形象一般是丰满而健全的,只有在张艺谋的乡村片中看着总是单薄的样子)。这样巨大的房屋让人怀疑是否为拍摄专门所造,但它是切实的古建筑这一事实不禁更让人胆寒——看似荒谬的故事有真实的场景做载体,也让人难免猜测此处是否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故事。古建筑代表的历史、社会、制度、规则、道德、世俗,沉默无声却庞大,压在每一个檐下居客的头上;杨家老宅像戒尺规划打压着家族中的所有人,所以族人也就变得越来越扭曲——杨家唯一的后人杨天白是寓言,这紧绷的弦和时代层层挤压的大山终于在他头上崩塌。人在大宅里出生、死去,却没有人真正是拥有大宅的主人;相反,大宅掌控着宅中的一切,来去的人皆是它不在意的的过客,它如石碑、如法典,冷峻无情,令人窒息,沉重而不可撼动。大宅是空的、冷的,人是少的,就连宅外紧凑逼仄的小建筑群也毫无生气,那一群唱歌玩耍的孩子是被生硬安插在里面的,却不属于那些砖石。从大宅里搬出去的只有尸体,但尸体却总是被隐去的。命运临头时声嘶力竭的猪、得了病被架走的马、盖上蓝布只露出半张脸的杨金山;旧时代的迷信不愿对死亡赋形,一切声影隐喻的是病入膏肓的村庄。 另一个有趣的安排,是菊豆讨避孕药的尼姑庵。尼姑竟然有着避孕药,是好色;避孕药实则是辣椒面,是贪财。这个尼姑庵简直可以与《红楼梦》中的铁槛寺相媲美——佛门重地染着铜臭,出家人却比俗世中人更加利欲熏心。那样的村落无法长出任何新芽,菊豆也是这样最终被修剪、踏平。唯有石桥上残风席卷着满地纸铜钱的样子与村落十分匹配,荒凉、凄清、悲伤、绝望。他们被这一切所裹挟,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深宅不在乎眼泪,他人讥笑眼泪,哭自己,又知道这一生荒诞无稽。有什么可哭的呢?又有哪里不可哭呢?
另一处相似,即是巩俐在这压迫下走向毁灭和疯癫的结局。区别于《大红灯笼》中那一袭白衣飘飘荡荡的身影,菊豆选择了把这个她痛恨也曾陷入爱恋的地方燃烧殆尽。菊豆不是读过书的小姐,固然不从清高的理想中来、也回不到学生的理想中去。她原本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的,却被一味欺压凌辱;她从土地中生长出来,命已然低无可低,唯一的出路只有向上挣扎,渴望从黄土中找到一线生机,然后看一看蓝天。菊豆没有供她龟缩的外壳,要么杀了仇人让自己活,要么无惧流言抱着爱人死;她是笔直的,是率真的,她的生命永远处于运动中(而不是安静静止的),不会周旋、不会忍辱负重,更不会委曲求全。她是知晓情爱的滋味的,她热情、果敢,心灵曾有寄托,故熊熊烈焰更衬她的性格,而做不成幽怨失神的魂魄。封建社会对女性压迫的大主题下相同的是,两部电影中女人的命运都与怀孕生子紧密相连。女人,作为生育工具、作为在可用金钱量化的资源,没有孩子前只是性的符号,可被任意折磨践踏。她们和孩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男人的眼中是片面化的玩物,不需对其有任何人格上的尊重和平视。她们背负着传宗接代的责任,自己却接连死去,甚至没有一场体面的葬礼。在封建社会里,女性对她们的处境是习以为常的——她们有恨、有泪水,却不敢也不能对此有任何异议。任何试图违抗社会意志的举动必定带来围剿和灭亡,甚至女人和女人间也并不能成为彼此的依靠;多数情况下,父权的阴影不仅侵蚀了男人也吞噬了女人,让她们误以为做父权之走狗即是正确的道路。菊豆就错在将自由的希望寄托在了一个男人身上,她没有意识到女人的独立和自强不需要也绝不能依附任何人(诚然,时代也没有给她拥有这样认知的机会);因为男人,就算是杨天青这样相当淳朴善良的男人,也永不会和女人站在同一战线上。在某种程度上,享受着特权和红利接受一切赞许的目光长大的男人甚至比女人更懦弱,因为他们在这个养育他们的地方画地为牢,乃至不敢挑战任何制度或权威。而女人,在受过足够多的侮辱和绝望后,总是愿意冲破这层层禁锢的——毕竟她们已一无所有,就算失败,死亡的后果对她们来说亦是解脱。在两部电影中,张艺谋看到女性的挣扎,但最终仍以男性的视角擅自给女性框定了一个潦倒的结局。我相信这是封建社会中大多数女人无言的归宿,但我不认为这是女性脱离男性后注定的结局,即使是在时代的重压下。
封建社会和父权的牺牲品不止女人,也有被反噬的下一代。在不健全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看不到母亲的愤恨、痛苦和遍体鳞伤,他的父亲只教给他暴怒、怨毒和奸恶,而从未将这个世界正面的形象展示给他。于是杨天白沉默寡言,瞪着眼睛攥着拳头,最终也长成父辈令人切齿的样子。孩子在这种社会环境下是扭曲痛苦的,众多穿着黑色布衫的男性角色中缺失一个母亲的符号,缺失来自女性柔软温暖的关怀。杨天白被告知母亲是不要脸的贱人,因母亲的不检点被巷中邻居非议;一切都在教唆他恨这个女人,但他却无法恨自己的亲生母亲。杨金山目的不纯地教育他爱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哪怕他是个瘫子、顶着一副利欲熏心的嘴脸;他所接触的价值是颠倒的,从一开始就活在对社会角色和礼义廉耻的混乱之中。最后父权家族的累累恶果显现在杨天白的反社会人格上——他以暴制暴,是非颠倒,杀人的时候反而哈哈大笑,是一个因单纯才更恐怖的形象。他把对母亲的愤怒和恨转移到杨天青的身上,将一切流言蜚语和不幸的磨难都归于他母亲最爱的男人;父亲应是对的,母亲应是对的,那么唯一的罪孽就是杨天青,一个乱伦的哥哥、不能承认的生父、诱惑母亲的恶人、一切传闻的源头…… 他无法理解母亲和杨天青之间的感情,也将延续杨金山的残暴;作为父权社会凝聚一身的缩影,菊豆是他亲手害死的第一个女人,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部电影不能单纯以伦理片的视角观看。伦理固然是其中主要的戏剧冲突,但电影的立意和想要控诉的对象并不只是一段扭曲的三人关系,否则就是低看了它真正的聚焦点。菊豆和杨天青的感情突出的是对于封建社会的挣扎和反抗,这出格的行为由菊豆而起,也是她试图撕破种种规则和被默许的对人性和女性的漠视。关于传统教条对于社会中所有人的荼毒、对于女性断骨折足之痛,已经说过很多。杨家染坊设定的精妙之处就在于这些古老的深深染缸;它不仅象征着社会对于人的侵蚀,也象征着杨家宅院里不正当的感情。与染坊相对应的是两个杨姓男人名字里的清清白白,清白是假,不纯的颜色是真;一匹匹布日夜不休经历染洗、晾干,就如每个角色被金银爱欲染色,失却纯真。几幕画面中看得到杨天白的双手被靛染得蓝蓝的,而蓝色是与红色相对的互补色,实则影射着他沾满鲜血的红色双手。当菊豆从昏迷中醒来挣扎着爬下楼梯,当她惊恐地举起火把,当杨天白两次驻足染池边,一切人物都陷入了不可逃避的命运轮回。菊豆双腿无法动弹的样子酷似瘫痪的杨金山,只不过一个是为了阻止死亡,一个却是为了创造死亡。两个男人死在水里,这是女人的象征;而菊豆死于男人,这是火的象征。只不过,背负着父权原罪的男人们最后也只配溺死在不清不白的大染缸,而火中的菊豆却能真正干干净净地归于脚下的尘土。男人们的死是被动的,他们尤其讽刺地死于自己儿子的手上,这是罪孽反噬自己的报应;菊豆的死是主动的,这或许是编剧的一点仁慈,让这个一生不由自主的女人能自己迎接死亡。
这是时代的缩影,是千百年来女性无法言说之痛,《菊豆》作为一双眼睛冷峻地旁观了宅中不为人道的故事。借古讽今,可封建社会的思想是否只换了个名字仍在肆虐,今天的女性意识较封建社会究竟进步多少,对此,无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