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存在的美食想象共同体

甘肃并不存在一个能以“甘肃菜”为标签的体系，以及附着于体系之上的省内美食共同体，而且省内连想象的美食共同体都不存在，否则你就看不到陇东人民闻到甘南藏区酥油时的痛苦表情。牛肉面始于兰州，全国人民以为这碗面背后就是甘肃人民的美食共同体，但其实此面在天水不敌浆水面，在敦煌不敌黄面，在平凉不敌手擀的长面，就连拉面帮这种豪横的三次元美食/商业共同体其实多是青海人。

在外读书的甘肃学生参加老乡会的时候，总会遇到和内蒙同学一样的尴尬。坐在一桌的人肯定都是本省人，但方言不通、饮食习惯不一样、甚至也会出现彼此没听过对方市县的情况。落座的老乡们表情大致呈如下分布：兰州知名度最高，同学也大都顾盼自雄，彼此一定讲兰州话，也不忽略白银这种纯移民城市讲普通话的同学； 河西走廊几乎是甘肃代名词，“金张掖 银武威 玉酒泉”包括金昌嘉峪关这些地方的同学更亲近些；天水众星捧月独立王国，语言和饮食习惯上也带着近似的定西、陇南同学自己玩；临夏是穆斯林世界，若非清真馆子就看不到他们；甘南是藏区，同学基本都去民族大学了；剩下的平凉庆阳同学，讲类似宝鸡的关中方言，吃泡馍臊子面，看其他地区的老乡，一脸茫然怀疑自己是来蹭吃喝的。

点菜的时候，只有牛羊肉、土豆、面食和一些甜点是最大公约数，除了故乡和风土，其它的都能聊到共同点。《风味甘肃》里专章介绍的百合几乎只有兰州人吃，浆水也主要是天水陇南吃，至于道食合、脂裹肝这种草原风情的食物，大多数所谓甘肃人都没听说过。

所以，《风味原产地·甘肃》只是个偷懒的叫法，严谨的叫法应该是《北纬32°11′-42°57′，东经92°13′-108°46′之间45.59万平方公里诸地美食》，所以，见到甘肃人的时候，谈论起这个片子里的食物，也不好说是“甘肃有***”而是说“永登大月饼”“民勤西瓜泡馍”“兰州百合”“武威面皮子“，得具体到市县一级，否则这个天就聊不下去了。

不存在美食共同体和美食想象的共同体这件事，其实是人类文明的常态。工业化前上千年历史长河中，基层其实没什么行政和文化概念区分，有的只是语言、生活习惯这样朴素的认知，所以给予自然生态的饮食自发生长割据状况，才是人类的本色，甘肃是现代化工业化较为延迟的地区，保留这种质朴，实属意料之中。所以，甘肃作为文化层面“想象共同体“的存在是一个地区之外的他者眼中才存在的东西，大漠孤烟、丝绸之路、金戈铁马、边塞雄浑……这种对甘肃的概念，是外界观者的片段经验+合理想象，甘肃当地老百姓心中是没有的。甘肃行省的概念直到元代才出现，而且时常也和周边邻省捏合重组，近几十年现代化工业化之前的漫长历史中，地域广阔、交通不便、语言不通，生活在这一片土地的老百姓心中只有自己的州郡和相关的地理概念，河西、陇东、甘南，或者基于生活方式不同的模糊族群概念，汉人 老回回 藏人 蒙古人……折射到食物上，风貌迥异，差别远大过内地尤其是中原省份。所以，外地甘肃人相遇，由于省内各地差异太大，聊不出来啥也只好礼貌微笑谈天气，全不似东北人听口音就能处铁子。

纪录片当然是现代工业文明的零件，在看似展现、发掘和探索的表皮之下，其实包藏着一颗试图去定义和规范化的心。要定义一件事物，就是先做逻辑层面的归纳和分类，所以纪录片把这片土地上的食物分为十集，用他们认为最有代表性的食物加以概括，对外地普通观众而言，基本是打开新世界；对甘肃本地人而言，“哦，原来我们平时吃的上了电视是这么个样子？”两者都有猎奇性质，只不过后者把日常生活经验仪式化了。

定义和规范化的目的是什么？是标准化，标准化成一个可以展示和贩卖的“美食共同体”，成为商业链条一环。每集只有十分钟，这基本就是为移动互联网手机终端打磨过的纪录片长度，同时每个镜头都追求食物本身的精致和肌理，而不是过分展现人的劳作过程，这毫无疑问也是满足最广大受众喜好的安全之路（食言志说情怀的风险较大）。纪录片本身是精美的，放到城市中任何一个餐厅里，都可以作为大堂循环播放的视频。美食纪录片和线下餐馆的愉快互动，从《舌尖上的中国》开始就已经很普遍了，西贝莜面村循环播放相关片段，街头摊位直接用纪录片里的描述做广告文案都不带改的——纪录片之外，没有什么专业度生产要求的吃播更是所有直播类别里的头部品类，食物对于摆脱温饱的人们，不在于你吃过，而是你看过，看过才会去吃，有美食想象才有餐饮消费。

这基于内容营销的商业循环本身是个挺正面的事情。甘肃那么多好吃的，牛肉面算不了老几，有了这样更多的片子，起码现在甘肃省内产生一个想象的美食共同体，纪录片总结了十种食物，总比没有公约数要好。西贝莜面村贾国龙一直说自己是西北菜，连九毛九也是，他们跟甘肃比，谁更西北？不是贾国龙耍流氓，是甘肃同胞还不够开窍，或者说，是陈晓卿的数量太少。

今时不同往昔，一带一路这种甘肃有点存在感的历史背景下，甘肃人民也该别那么各行其是了，孤木难成林，靠一个城市一种特色美食能打开的局面还是太小，全国兰州牛肉面馆里，能带动的其它食物消费无非还就是烤串，连甜胚子也都没打响。如果是主打囊括甘肃美食的餐馆，人均消费品类和金额恐怕要高上不少。

但第一步，还是自家梳理清楚，甘肃美食都有啥，甘肃人的美食想象共同体都包括什么、应该做些什么。同样是历史悠久，犹太人纯靠一套想象共同体的骚操作还能复国，甘肃老乡总应该把吃的东西先打响。当地老百姓千年喝的这一碗浆水，都能去北京的创意菜馆参与一道“柠檬浆水乌鱼蛋”的诞生，其它食物也应当有机会。

不过，要让甘肃人民先形成一个想象共同体，要靠牛肉面，更要靠敦煌莫高窟、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和读者杂志，还有今年上半年民谣流窜犯张尕怂积十年之功的一夜爆红——希望甘肃的各种大IP和美食齐飞，就好比《圣经》和《圣经》里的一鱼二饼一样，能支撑一种长久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