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詹》：没人能跑到死亡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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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腾格里峰被白雪覆盖着，云雾缭绕的世界里是寂静，也是沉默，当查尔·西蒙一个人抛弃了所有，寂静和沉默是不是他寻找的最后归宿？天空中有飞翔的鸟，回过头去是一匹孤独的马，乌尔詹已经骑马离开了，那留下的马是不是给了他回来的可能？但似乎一切都没有最后发生，查尔躺在雪地上，他似乎开始等待死亡，他看见等待他的马，似乎又会转身返回——在生与死、留下和离开最后抉择中，施隆多夫没有给出答案而取消了必然的结局。

这是一种开放性阐述？其实施隆多夫在最后呈现查尔的状态时，给出的却是一种矛盾：他一个人下了马，慢慢走向那座山峰，这是最后一段孤绝的旅程，他甚至将一直带在身边已经破损的明信片放在了山上的大石头上，然后用一块小石头压住，“明天我们继续启程。”明信片上是一个女人拥着两个孩子，这像是查尔的家人，他们经历了什么？查尔为什么离开他们？或者说，查尔为什么一直带在身边？破损的照片似乎言说了一段不幸的遭遇，甚至死亡，当查尔将他们留在山上并说出明天一起启程，似乎是做好了紧随他们而去的打算，这寂静的雪山，这沉默的世界，是他死亡的归宿；但是这种死亡的冲动却又显得那么脆弱，当乌尔詹离开他时给了他一个背后的拥抱；当他把照片压在那里的时候，开始掩面而泣；当他躺在雪地时又回望那匹白马——这种种其实说明了他还有牵挂，他还不想把自己深埋在这里。

这一种矛盾其实没有最终的答案，就像查尔的此次人生之旅，他为什么要离开繁华的法国来到哈萨克斯坦？他为什么抛弃了身上的一切证明而要风餐露宿？他又为什么让一直跟着自己的哈萨克少女乌尔詹离开而让自己单独留下来？不管是曾经生活过的法国，还是身上的身份证明，甚至一个莫名爱上他的少女，都是在查尔世界构成了他认为的“现实”，而他执意拒绝他们就是在抛弃现实，而抛弃的意义更在于寻找，漫无边际的草原，荒无人烟的原野，以及白雪覆盖的高山，就是他想要寻找的归处，但是在拒绝现实而拥抱寂静的过程中，查尔的矛盾不在于他到底会何去何从，而是抛弃的本身和寻找的本身，是不是都没有达到所谓的纯粹？

查尔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举动，施隆多夫一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或许这种隐秘性正是查尔自身的矛盾体现。他穿越了边境，来到了哈萨克斯坦，当汽车无法启动之后，他抛弃了汽车，然后来到了一个并不热闹的小镇，在那里的酒吧里遇见了沉湎于玩乐的年轻人，他在喝了酒之后把身上的500欧元纸币，把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都给了他们——这是一种抛弃的开始，车子、手机、钱包和护照，都是外在于他自己的，甚至都是现代社会人被物化的一种标签，当查尔几乎以决绝的态度扔掉了这一切，他就是想把自己置身在这个曾经是游牧社会的国家里——当他行走在石油勘探工地而被当成间谍带到警察那里，失去身份其实就证明了异化的开始，但是即使警察知道他不是间谍而想要给他办理新的证件，查尔还是拒绝了，就像他离开那场时装秀一样，他必须要把自己放置在远离现代文明的世界里，他在草原上点火烧饭，在荒野中风餐露宿，就是要去掉身上的文明痕迹，返归自然，返归自我，朝着最终应该抵达的汗腾格里峰进发。

这样的旅程是不是隐含着太多的疑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决绝？他真的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走出笼子是不容易的。”这是他说过的一句话，很明显，他就是要让自己成为一个走出笼子的人，就是要让自己在不容易中净化自己。抛弃一切外在的身份属性和物质存在，是净化自己的表现形式，在大自然世界里风餐露宿也是触摸自我内心的一种尝试，当然最后看见了那座没有人到来的汗腾格里峰，甚至躺在雪地里迎接生命最后的归宿，也是决绝的行动。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查尔自己逐渐远离现代文明，他看见的一切也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喜欢仅用5年时间就建立起来的哈萨克斯坦新首都阿斯塔纳，这个在荒漠中矗立起来的城市被荒漠包围着，是一种尴尬的存在；他曾经过夜的那个废弃之地是苏联时期的监狱，当一切已成为历史，却还留着墙上呼喊时的文字、死去人的照片，甚至还有夜晚隐约传来的诡异声音；他经过了那个废弃的核试验区，掉落的牌子上还写着“禁区”的字样，里面的一切保留着那段隐秘的历史；在乌尔詹那里，他也看见了苏联时期的集体农庄，乌尔詹告诉他曾经这里建有医院学校，人们在集体农庄里生活……

核试验区，集体农庄、监狱和旧工厂，这是关于那段历史的书写，里面有着太多政治的隐喻，似乎这个国家的游牧者在特殊时期也成为了关在笼子里的物，这种政治隐喻和现代文明其实存在着某种联系，它们不是代表着拥有，而是意味着失去——失去自己的家园，失去生活的自然，以及失去自由，而现代文明对这片土地的改造何尝不是另一种侵袭，正是自己需要抛弃这一切，正是自己目睹了这一种转变，所以对于查尔来说，他更需要一种对生命的渴望，对自然的拥抱，甚至对死亡的热情。那些墙上的涂鸦，那些石壁上的佛像，那些关于景教“光明使者”的历史，以及那份泛黄的地图，都是一种古老文明的标志，都是拒绝现代社会的一种拯救，但是，查尔真的能用既放逐又回归，既抛弃又追寻的方式完成自我救赎？

查尔的行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正是因为是一种合目的性的行为，他的回归其实最后反而变成了放逐，他的追寻最后也变成了另一种抛弃，在并不纯粹的寻找中，他甚至丧失了行为本身的意义。他是为了寻找真正的文明印记？佛像刻在沿途的石头上，在不知道是中国还是蒙古的境地里，他并不能解读那些符号的意义；他在寻找宗教的力量？为什么他会告诉乌尔詹这里曾经有景教的“光明使者”经过，他们在上那边埋葬了太多的珍宝？文明的碎片化和宗教的物质化，是他无法真正进入这个纯粹世界的原因，而这方面他甚至比不上萨满人沙恭尼。沙恭尼是查尔在那个苏联时期建造的监狱里遇见的，沙恭尼寻找墙上的符号，他说自己是商人，他把这些单词收集起来，然后卖给那些需要的人，每天骑着摩托车，每天买卖单词，这是沙恭尼与现实的妥协，甚至把文明和宗教变成了一种商品，这个有着很多父亲的男人，其实是一种象征式的存在，他更像是在现代文明中逐渐沉沦的一代，但是最后他却开始了自我救赎：他放弃了摩托车，他不再买卖单词为生，在其中一个父亲死去之时，他决定留下来，他要继承父亲的遗志，要在这片土地上做一个保存历史，保存文明，保存仪式的人。

沙恭尼的选择有着明确的目标，有着自我的重新定位，有着实际的行动，因为他找到了父亲，众多父亲中唯一的父亲，不再骑着摩托车，不再收集单词和买卖单词，因为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他应该守护的家。而查尔在整个过程中，更像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经过的人，而在文明和宗教片段存在之外，他也不是为了守护爱情。从查尔身上带着的那张照片上看，他是因为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而选择离开，也因为要守护这一份感情而寻找归宿，在那个热闹的小镇，他拿出照片看着上面的女人和孩子，在证件丢失之后，他还是拿出来仔细端详，在和沙恭尼在一起时他也拿出来进入回忆，而在遇到乌尔詹之后他也总是拿在手上，最后在抵达了汗腾格里峰之后，他最后拿出来然后压在了石头上希望一起启程——这一种爱情如此占据了他的心，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这不灭的情感，所以在守护中他拒绝了一切，但是这种拒绝却又变成了内心的矛盾。

在那个酒吧里，他遇到了性感的蕾娜，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竟然问她的是：“我娶你，一个建议。”被蕾娜泼了酒，但是在酒吧狂欢时，蕾娜又给了他性暗示，在那个卫生间里，他正要进入蕾娜的身体时，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于是一切都停止了，他拒绝了这完全是身体意义上的性——一个心中保留着永恒之爱的男人，怎么可能问出“我娶你”的问题，怎么可能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镜子中的自己让他迷途知返，如果对于蕾娜的性诱惑他用自我警醒的方式回归了爱，但是遇到乌尔詹呢？他是因为想要买一匹马而认识了在学校教书的乌尔詹，之后乌尔詹帮他买马，照顾他，在他离开之后独自旅行时，发现乌尔詹一直跟着自己，在被风沙围困时，是乌尔詹帮助他脱离困境，在闯入核试验的禁区时，是乌尔詹阻止他，在前往汗腾格里峰的路途中，也是乌尔詹跟随着他——乌尔詹离开奶奶离开家离开学校，她真的爱上了这个法国人？这里的交代是不明的，甚至乌尔詹爱上他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乌尔詹的存在或许也像卖单词的沙恭尼一样，是一种象征。

这种象征成为爱的拯救者，但是查尔却一次一次拒绝了她，一次一次质问她，很明显，查尔只想保留对照片里家人的牵挂，他不容许一个外来者破坏这份永恒，但是这种拒绝却又是矛盾的，他甚至也爱上了这个热情、开放、善良的哈萨克女孩——当施隆多夫用乌尔詹作为电影片名，甚至就是将这一种象征上升为一个母题，她完全是自然的化身，她身上的一切都代表着最纯粹的美，所以对于查尔这一个迷途者来说，她身上有着拯救的力量，而在片头时也以画外音的方式说出了查尔内心真实的声音：“乌尔詹，你是我的第一双眼睛，是我活着的理由，我无法痊愈的内心，是为爱情所伤害的……”为爱情所伤害，所以要用爱情来疗伤，这是一个基本的逻辑，但是这一种内心的呼唤，在最后查尔抵达汗腾格里峰时，变成了一种否定：他为什么拒绝这一份爱？

乌尔詹是查尔活着的理由，那么很明显，他拒绝乌尔詹就是拒绝活着，也就是说，查尔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是寻找死亡，这是一种终极意义？看起来，查尔从进入哈萨克斯坦开始，就是在寻找死亡，他对交通工具的抛弃，对于金钱和身份的拒绝，就是不断触摸死亡的证明，甚至他在看见那个核试验禁区时，策马奔驰也是为了奔赴死亡，而汗腾格里峰是他死亡的真正归宿——但是，在他追求死亡的过程中，为了死亡的目的反而变成了对于死亡的拒绝，如果真的只是为了死亡，何必要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他乡？何必穿越漫无人烟的地方来到汗腾格里峰？何必以仪式的方式“明天启程”？真正的死亡是容易的，但是查尔没有选择容易的死，他是要让自己在走出笼子的行为中证明意义，或者说，这一种证明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行为艺术的嫌疑，而乌尔詹揭示了查尔的这种不彻底：“没有人能跑到死亡前面去。”死亡本来自然在那里，而人为地渴望死亡、拥抱死亡，无非是想跑到死亡前面安排自己，这种安排里有着太多非理性的癫狂，太多的自我命名，太多解构过程的目的主义，所以当最后来到了汗腾格里峰，对于查尔来说，这一段经历从来不是涤荡心灵的朝圣之旅。

他只是在把照片压在石头下的时候完成了自定的仪式，他躺在雪地上无法沉睡于此，他望见了天上的飞鸟无法自由飞翔，他掩面而泣更无法安详走向死亡，远处的一匹马，一个女人，似乎才是他需要活下来发现更纯粹、更美好、更自然的世界的理由，才是他不跑到死亡前面治愈自己重新成为自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