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聊聊《燃烧》
去年一次和朋友吃饭时聊起《寄生虫》,大家一致认为《燃烧》优秀得多。初看《燃烧》似乎是和《寄生虫》对应比较工整的影片,再看发现《燃烧》是一个悬疑片的外壳,内核是一个存在主义电影,需要观众赋予电影意义,可以说是导演的高明,也可以说是偷懒。拉片的过程有点像剥洋葱,华丽的外表下有点空洞。与拉片相比更有趣的是看各种人的解读,解读让影片更加完整,《燃烧》不是我喜欢的扎扎实实的电影类型,挺现代的。
存在先于本质——人存在意义的探索
存在是《燃烧》的核心。惠美和钟秀第一次吃饭时惠美表演了哑剧吃橘子,秘诀是脑子记住橘子存在,手忘记橘子不存在,这样就“可以随时吃橘子”,“还会有口水”。惠美邀请钟秀去家里喂猫,但是却没看到猫,所以“只要忘记猫不存在就可以了”。同样的,水井存在吗?妈妈存在吗?塑料棚烧掉了吗?
“不,我不做什么判断,只是接受而已,接受它们在等着被烧的事实。就像雨一样,江水满溢了,发起了洪水,人被冲走了,雨做了什么判断吗?没有,没有对错,这是自然的「道德」。就像同时存在,我既在这里也在那里,既在坡州又在盘浦,既在非洲又在首尔……”
这段台词可以说是《燃烧》的核心,也是原著小说《烧仓房》的核心。重点不在前半段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在后半段的同时存在。两句话结合起来,说的是存在本身其实是没有意义的,需要人赋予意义,有一点存在主义哲学的意思。
存在先于本质是萨特提出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萨特认为,人首先存在着,人的本质是人在存在之后经过自己自由选择后才有的,萨特认为这是人和物的区别,因为物体是先有了人赋予它的本质,才会存在。自然的道德是没有好坏的,雨是物,它既浇灌庄稼也把人冲走,这是同时存在,而这两件事对雨都没什么意义。塑料棚对农民的意义是可以在里面种庄稼,而塑料棚对Ben的意义是把它烧掉就能“听到骨骼中的Bass”。这两件事儿对塑料棚本身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对人来说有意义。
一切的意义都是人赋予的,包括人对人的意义。钟秀认识惠美吗?其实两个人不熟,虽说是童年的伙伴,还一起上了中学,但是钟秀对这个人好像全无印象。惠美在街上认出了他,但是他好像并不认识惠美,惠美对此的解释是她整容了;惠美说上学时钟秀说她丑,对此钟秀还是一点印象没有;惠美说她小时候掉到了井里,钟秀救了她,钟秀还是一脸懵逼。而在家人口中,惠美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全片中,钟秀和惠美一共见了五次面,两个人到底什么关系也不明不白。钟秀说他爱惠美,Ben笑了,这有什么意义吗?钟秀爱惠美,惠美知道吗?惠美在意吗?这是钟秀赋予惠美的意义,并不是惠美存在的意义。对钟秀来说,两人见面之前,惠美的存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惠美消失后,与其说钟秀是去找惠美,不如说钟秀是在找惠美存在的证明,这家伙都没报警,都没问问Ben,他一直在找有意义的“物”,反正找猫找井找手表,就是不找人。在Ben说烧塑料棚前钟秀讲了母亲离家出走,自己还亲手烧掉了所有母亲的衣物,从此便没有了证明母亲存在的物。物只能证明存在,不能证明不存在,钟秀不停的找一个被烧掉的塑料棚,那注定是找不到的。在影片中意义比存在更重要,当意义不存在了,人就不存在了。
惠美没找到,失散十五年的妈倒是找上门来了。这场戏蛮有趣,钟秀穿浅绿色,母亲穿深紫色,这是两种对立的颜色,暗示两个人已经没关系了。实际上两个人也确实没关系,此时母亲对钟秀的意义是赶紧问问到底有没有井,而钟秀对母亲的意义是能不能帮她还债,除此之外两人什么都没聊。母亲一直在心不在焉的玩手机,你根本不能相信这俩人是15年没见的母子,因为两个人亲情的本质意义没有了。当没有了本质意义,母子互相之间存在的意义就没有了。同样的意义在惠美和家人的关系中也出现了,对家人来说惠美的意义同样在于债,“还清卡债之前不许回家”,家人的意义同样消失了,人存在的意义变成了钱。
那么钟秀为什么非要杀掉Ben呢?这是Ben对于他的意义,和塑料棚一样。从钟秀的角度考虑,美惠必须被Ben杀掉,如果只是欠债逃跑的话,惠美和钟秀的感情便是欺骗,珍贵的感情就不存在了。反过来,如果必须相信美惠被Ben杀掉,那钟秀就必须杀掉Ben为惠美复仇,否则他和惠美的感情也没有意义。存在先于本质,而本质重于存在,从这个角度看惠美的下落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这是钟秀为无意义的生命赋予的意义,燃烧了一把。
Ben“烧塑料棚”到底是什么含义?烧塑料棚是实烧还是虚烧?是不是说Ben就是变态杀人狂?电影其实都是没有正面回答的,需要观众去赋予意义。《燃烧》是一个悬疑片的外壳,内容需要观众自己填进去,赋予电影意义,可以说是导演的高明,也可以说是偷懒。
局外人——我知道这世界我无法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燃烧》是一个现代艺术,更多的内容是需要观众赋予的,看豆瓣影评的快乐甚至超过了观影本身。怎么解读的都有,很多人解读成Ben是连环杀手,还有人言之凿凿Ben不但杀了,还吃掉了惠美,也有从同性恋角度解读的…….一般来说导演的意图是唯一的,但不适用本片,李沧东刻意营造了一种神秘性,就跟找塑料棚,找猫,找井一样,导演希望你去找一个不存在的东西,那必然是找不到的,所有的猜测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但猜测本身让影片更完整。
本片的主角是Ben而非钟秀,大多数时间钟秀都在琢磨Ben是个什么人。如果你认为Ben是连环杀手、食人狂魔,那么罪证在哪里呢?导演给出了以下几个线索。
1. 表。表是最重要的道具,钟秀看来这只表是他和惠美感情的象征,惠美就是用这只“中奖”得来的表钓上他的,这其实是一个典型的PUA惯用手段。如果从PUA角度解读,那两个人之间非但没有爱情,甚至还有欺骗,这支表只是对钟秀重要,对惠美则一无是处。当惠美和Ben在一起以后这只表就再也没出现过,直到钟秀在Ben的抽屉中发现。他对钟秀意味着什么观众是清楚的,但Ben为什么收集女生的手环和手表呢?收集各种手链的真正意义只有Ben知道,无论钟秀还是观众都只能猜测,而一部分观众做出了和钟秀同样的选择,相信表是Ben“燃烧”掉惠美的证据。
2. 猫。猫是薛定谔的猫,是“同时出现”的猫。“去我家吸猫”也是PUA的惯用套路之一,钟秀也明白,所以在惠美家他自己说“只要忘记猫不存在就可以了”。当时他是认为猫不存在的,又来又发现还真有猫砂,但从来没亲眼看到过这只猫。两人做爱时有一个惠美从床下的盒子中拿安全套的镜头,这里是没有猫砂盆的,但是房间里有装猫粮和水的碗。如果本来就没有猫,那么惠美就是在PUA钟秀,这又是一个欺骗感情的证明。到底有没有猫只有惠美知道,到底和钟秀有没有感情也是她自己知道。惠美消失后钟秀去公寓,他到底在找什么?他应该找惠美但是却和管理员说找猫,为什么不明说惠美没了?因为他就是在找猫,猫是惠美对他有没有感情的证据。后来Ben突然养了一只猫,它是Boiler吗?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但是如果你认为它是Boiler,那就又成了Ben“燃烧”掉惠美的证据。
3. 井。惠美为什么信赖钟秀?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那必然是童年创伤,惠美的创伤就是掉井里,创伤的愈合是被钟秀救了,那两人必然有强烈的依赖关系。但是这非比寻常的经历却是惠美单方面的。钟秀需要到处问有没有井吗?问问自己不就好了吗?到处问是因为钟秀已经回答了,没有这回事儿。如果没有发生,那么这是惠美欺骗他的证明。如果发生了,但是遗忘了,那是曾经惠美对他不重要,但是现在很重要的证明。存在还是不存在,有意义还是无意义,所以需要到处问。和找猫一样,钟秀找的不是惠美,而是意义,其实这也不重要了,井的全部意义在于“找”,而非井。找的意义在于钟秀对惠美的爱,至于惠美的“童年创伤”真实与否反而是次要的。
4. 塑料棚。塑料棚代表什么?片头Ben就点明了“这是隐喻”,钟秀却把这个当成实指了,到处盘点塑料棚。如果是实的,那Ben在离开钟秀家当晚就烧掉了呢?钟秀怎么可能找到一个被烧掉的塑料棚?如果是隐喻,那也可以有多重含义。当晚钟秀在梦中见到了燃烧的塑料棚,而燃烧的本该是离家出走母亲的衣服,少年钟秀在开心的笑,他是否感受到了骨头里的贝斯声?这是否是一种童年创伤的释然?这是不是Ben取出了钟秀“心中的石头”?在电影里,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哪怕是梦里看到。当然更多观众认为“隐喻”并非梦中的塑料棚,而是惠美,而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这又是观众的选择赋予了影片的意义。
5. 化妆盒。Ben有一个精致的女士化妆盒,有一个他给女生化妆的镜头,很有仪式感。从直男角度来讲确实费解,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也不会买化妆品,而且我要干这事儿估计会被当场打死,两次。可这也算不上罪或者变态吧。有趣的是观众觉得这事儿挺恐怖的,起码比片头钟秀从家里找出一整套猎刀恐怖,你们到底是多蔑视直男啊!这还是观众赋予影片的意义。
至此,Ben“燃烧”掉塑料棚的所有原因都分析了,从悬疑片的角度看这点证据真的是不足以像柯南一样做出“真相只有一个”的判断,在镜头语言上导演也没给出提示。Ben烧塑料棚,收集女生手环,喜欢给女生化妆,心血来潮养了只流浪猫怎么了?就因为这些可以宣判Ben谋杀惠美吗?Ben真的是和加缪《局外人》中的默尔索一样,杀了人,却因为没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泣而被宣判死刑。
那为什么观众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当然除了以上线索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Ben是一个开保时捷住豪宅的富人。“工作和玩已经没有区别了”,“不知怎么就富了,就像盖茨比一样”。Ben不流泪确实奇怪,和富人小伙伴们看惠美舞蹈时的哈欠也确实让人不快,但这都不是罪啊。从剧情而非想象的角度来讲,Ben没有做过任何恶,甚至“烧塑料棚”这种微不足道的恶也不知是实指还是虚指。如果说这部电影探讨了阶级的壁垒和分化,那么宣判Ben是杀人凶手的观众是否应该反思这种对阶级固化的思考是否过于粗暴和廉价?如果我是Ben,我一定会像默尔索一样发问:“我知道这世界我无法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
一点过度解读
《燃烧》实在过于散了,有很多反常的闲笔,可以解读的地方非常多,但是又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如果基于现有的文本解读一定会过度解读,完全无视导演又似乎意有所指,这里把可疑的地方列出来讨论。如果把这些地方全部都删掉的话完全不影响影片结构和质量,那为什么没有减掉呢?这是个148分钟的电影啊,已经太长了,或许是剪掉了更多内容让这些保留的地方成了闲笔?
1.缺席的钟秀父亲好像蛮有趣的,在中东吃了不少苦,赚过钱,本来有机会在江南区买地产成为富人的,出于自尊去养牛,结果失败破产。养牛发生了什么事?本来钟秀是要说的,但是惠美并不感兴趣。这或许是惠美只想玩玩的暗示,哪个姑娘对男朋友家庭状况不关心,况且还是老邻居。所有有关父亲的角色都是闲笔,这个角色想说明什么?
2.钟秀家里墙上挂着父亲的照片,上面写的1980年5月14号,跟5月15号的光州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3.钟秀有个姐姐也是父亲养大的,可是家里没有一张照片,这个姐姐也没出现过,有什么隐喻?
4.钟秀的父亲为何伤人?律师和父亲好像很熟,曾经劝他在江南区买房。两人似乎是中学同学,否则“坡州第一中学自尊第一名”太刻意了。律师说“写写你父亲如何,在我看来他是真正的小说主人公那样的人,人生不是波澜万丈吗。”这段想说明什么?
5.钟秀学文学创作的,几次被问到在写什么,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也有几个他写作的镜头。当然可以把整个故事理解成钟秀创作的小说,可是这样的戏中戏意义何在?
6.钟秀家在坡州朝韩边境,能听到对南宣传的广播。惠美在赤裸上身跳舞时面对朝鲜,镜头上方是一面飘扬的太极旗,有什么隐喻?朝韩两国一个Litter hunger,一个Great hunger吗?
7.村长家工作的农民好像有很多南亚人,想说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