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与实验，自由与爱情

翻拍家喻户晓的经典名著在多数情况下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其一，是故事的广泛传播已让人对它的情节失去了新鲜感，哪怕有些人没看过也会对大概剧情略知一二，观众早已知晓剧中人物下一场的命运会是什么，整部电影的结尾会是什么。在此基础上，如何求新求变而不是光靠情怀口号，让大众对故事的重新演绎有一番新的认可，能否提供其他层面的解读角度，便成了编导在这种二次创作中成功与否的关键。

其二，是由于创作者所属的时代背景不同，作品中所展现的价值观也不同。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待《水浒传》中的女性角色，该作品无疑会被扣上“物化女性”的标签，所以在评价一部作品时，绝对逃不脱对其时代背景的分析，不论是艺术作品还是创作作品的人，都是时代洪流下的一份子，种子再强大也拧不过土壤，抛弃时代背景而单独评价作品显然是不公平的。因此，如何结合当今时代现状和社会心态对原有经典进行适宜的再创作，则是名著改编的又一挑战。

《罗密欧与朱丽叶》算是莎士比亚剧作中较为国人所熟知的，哪怕没看过，也听过并且了解此剧的大致情节。

首先是这部剧并不像莎翁的四大悲剧，带有较多的哲学思辨，整部剧的表皮情节是一出通俗易懂的爱情悲剧，爱而不可得最后在命运的玩弄下双双殉情，这种造化弄人的男女苦情戏无论经过多少世纪都是最能击中观众泪腺的，这也是后来大量韩国泡菜剧能够攻克少妇大妈们的心房，成为造纸厂最佳助攻的原因。当然，后人比起莎翁，也只是学到了皮罢了，未能深入其髓。

其次，还要归功于我国又一对苦命鸳鸯——梁山伯与祝英台。东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经常被相联系相比较，成为探讨爱情自由这一主题的两大范文。

那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一出关于爱情自由的宣言吗？

在评价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时，我们不能脱离他们的年龄，在剧中也就是在他们生命中这短短的五天时光里，罗密欧19岁，朱丽叶13岁，均是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他们顶多也就是初中高中的年纪，但就是这两个未成年人，却成了“爱情”二字的代言人。

这个年龄段的特征是什么？浪漫，爱幻想，向往自由，敢爱敢恨，但也易冲动，易情绪化，易感情用事。一直觉得，理想主义式的爱情只能存在于青春年少时，因为那个时候的男女干脆简单，没有过于的利害考量，只是遵循自己内心情感的召唤和导向。

很多人好奇，罗密欧出席聚会的目的，本是去见自己的心仪对象，就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朱丽叶一眼，心就被她俘虏，移情别恋，将对原先爱人身上的如痴如醉在一刹那间就全数转移到朱丽叶身上。也让观众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爱情感到顾虑，不免心生疑惑：万一哪天罗密欧遇到了比朱丽叶更好看的姑娘，他还能够从一而终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见仁见智，因为在结尾莎翁便让他们在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情感时段中为爱牺牲，他们的爱还是那么炽热和新鲜，现实的焦虑和困惑未能对他们的感情产生侵蚀，从这个层面上说，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又是幸运的，他们的爱情永远停在了最年轻最美好的一刻。

这部剧与其说是宣扬爱情，主张爱情自由，不如说它追求的只是自由。莎翁的创作时期为我们在历史课本中早已耳闻的欧洲文艺复兴，在那个时间节点，艺术作品的倾向主要为否定神性，宣扬世俗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强调人作为个体的自由。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这种追求自由的具体表达，就是个人拥有追求爱的权利，选择爱的权利。为此，莎翁将这一主题放置到两个十几来岁的青少年的身上。如前文所述，青少年的特性是不屈服于常规的，他们更多的是追随自己的感觉，不因周遭环境所动摇，更甚者更是会以极端的行为来打破已存在的已成定式的陈腐的常规，所以自古以来的革命者先锋者多是年轻人。

比如影迷最为熟悉的法国新浪潮运动，新好莱坞时期的电影小子，我国九十年代的“第六代”。莎翁设定了一个颇为宏大的恩怨背景，两大家族的世代仇怨，但整出剧的关键点却是在两个少不更事的少男少女身上，看重的就是这个年纪的浪漫和不懂事。不论是罗密欧还是朱丽叶，他们所爱慕所倾倒的可能不是对象本身，他们追求的只是爱情，至于这个爱情指向谁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追求爱这一行为，这一行为背后所象征的人的自由。

但莎士比亚就这个年纪身上所具备的浪漫与理想，并没有做绝对化的肯定，而是站在一种较为辨证的角度进行看待。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也冲动，也情绪化，正是这种冲动才让罗密欧错手杀死了朱丽叶的表哥，也正是这种冲动才让罗密欧在结尾处未得知具体情况下匆忙服药自杀。年轻是一把双刃剑，在刺向敌人的同时，也容易暴露自己的软肋。

如果用过来人或者我们熟知的成年人视角，大抵会来这么一句：哎，这孩子怎么那么傻，这事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今后的路不是还长着的吗？总会解决的，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呢？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家人。

然而，如果事事严谨慎密到拘谨的程度，这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吗？如同《少年的你》里警官的台词：我和你可能不会，但他们还是少年。只有少年才会奋不顾身，才会追求那些虚而不实的东西，这是每个人的必经阶段。年少时，人们更多的自困于由自己的主观思维和情绪所建立起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和外部世界有所隔阂的，所以当我们回头来看曾经的自己时，大体是觉得幼稚的。

试想一下，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是饶有阅历的成年人，他们还会有后来一切吗？很难说，可能性比较低，因为他们有更多的外在因素需要权衡考量，少了些纯粹。年轻人是幼稚的，正是这份不轻信的幼稚给了他们浪漫；年轻人是冲动的，正是这份冲动给了他们挑战的勇气。莎翁用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一对极端化的年少情侣，用极端化的情感冲突表达了对当时人们急于冲破所处的压力环境，追求个人幸福和个人自由的呐喊。

除了对于自由的追求外，本剧另一个主题大概是关于仇恨与和解。只不过对于自由这一主题的阐述过于耀眼，有时掩盖这一主题的表达。在这一主题上，仍可看出莎翁一贯的人文主义色彩和不可知的宿命探讨，两大家族陷入无休止的对立冲突，直到双方均付出了年轻的生命作为代价，方才醒悟。

回到这部电影，将故事背景设置在现代都市，影片开场以纪录片式展开对于两大家族恩怨的介绍，也旨在强调这一版故事的不同，意图在开场就以极快极猛的视听语言加大观众对这一传统故事的新期待。

本片导演巴兹.鲁赫曼一贯是形式主义的高手，在视听手法上有其独到的功力。但也有个缺点，就是太华而不实了，如果有一个与之视听风格相匹配的剧本，电影的最终效果便很容易大放异彩。尤其是像《红磨坊》，歌舞剧本身就对影片的视听运用有很高的要求，如何将一段歌舞的美与动表现出来，且能契合影片所处场景和人物所处环境的心情，达到形式表现和情感基调的高度统一，这样一来的画面才更有感染力，也更容易带有符号性和象征性的艺术质感，歌舞片的要素都是通过场面动作展示给观众的，因此巴兹.鲁赫曼拍摄歌舞片绝对是当今首屈一指的导演。

但要是遇上一个过于细腻的剧本，这套视听风格则容易喧宾夺主，过于华丽的表面装饰掩盖了故事内里的深层探讨。在其作品序列中这种失败之作当属《了不起的盖茨比》，巴兹.鲁赫曼的风格除了塑造出纸醉金迷的效果外，对于原作中的寂寥情绪和繁华之下的落寞捕捉不够，徒有其表，未能通透，很明显这个故事更适合王家卫。

在这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巴兹.鲁赫曼很聪明地截取了与自己风格相适主题，即对于自由的追求，并对少年时期的躁动和不稳定加以表现，至于仇恨与和解的宿命主题则被一笔带过，影片情节集中于这对苦命鸳鸯身上。

不过从电影最后呈现出的效果来看，巴兹.鲁赫曼显然对挖掘出这个故事的另一层解读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对这个古典叙事做一次更深的探讨，他只是借用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来满足自己的电影语言实验，整部电影最大的亮点便是其一贯的视听风格。因此，把这部电影当作一出实验性质颇浓的cult片来看会有不小的惊喜。

如前文所言，比起爱情自由，这个故事更多的是关于自由。这个话题放到现代语境下，也并不过时。如果说爱情自由，现在多数人其实是可以达到的，甚至自由得过于放纵了；但对于自由，哪怕身处当下快速发展的我们，也不能说拥有绝对的自由。自由，永远是人类最向往也最难实现的。

巴兹.鲁赫曼将这对古典浪漫主义情侣放置于现代背景之下，便有了一种理想主义对抗工业化世界的意味，这种对抗较之原来冲破封建礼教制约来得更为激烈。这种激烈所衍生的人物个体情绪上的撕裂感，通过极为快速癫狂的镜头剪辑被我们第一眼感知到。

其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罗密欧参加舞会前后的镜头运动，摇晃的破碎的快速的凌乱的，辅之以大量的已到了嘈杂程度的流行音乐，让整个段落都弥漫着一种不稳定的焦躁色彩，这时观众的心绪与影片中的罗密欧一样，是飘忽不定却又沉重的，像铅制的羽毛一样，因为此刻的罗密欧正在为寻不到自己的意中人而烦闷不安。

直到罗密欧将自己的脸部整个浸入洗脸盆里，前一个段落的烦躁才得到一定程度的平复和平静。到了罗密欧从洗脸盆里出来，透过玻璃鱼缸第一次看到朱丽叶清秀娇美的脸后，影片方才转入另一种叙事节奏。开始相遇时的缓慢，到中场舞会时的轻快，二人接吻时的频繁剪辑以营造剧烈的感情波动，观众的情绪被镜头带动，我们得以通过这种节奏代入明了二人的感情发展。

爱，是他们远离这个躁动世界唯一的避难所，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二人的相处段落中，画面总是轻松靓丽的，暧昧气息渲染出的浪漫氛围，像一圈斑斓的泡沫萦绕着我们。

而当罗密欧离开朱丽叶时，镜头再次滑入激烈和不安之中，以罗密欧追杀朱丽叶表哥的戏份尤其明显。前一个镜头还是朱丽叶娇羞的脸庞，下一个镜头就成了罗密欧狰狞的特写。罗密欧的嘶吼，暴雨的呼啸，这种青春的压抑与躁动也随着这种场景刻画直冲我心。

巴兹.鲁赫曼通过这种截然不同的画面和镜头，将本片的主题告知了我们，两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妄图用他们的爱情冲破这个都市已成定式的规律。理想与现实的冲撞，何尝不是向往自由的年轻人不得不面对的呢？谁又何尝不在这种冲撞中遍体鳞伤过呢？年轻人由于涉世未深，多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愿意为了这理想而对抗斗争甚至牺牲。

巴兹.鲁赫曼很聪明的将自由与对抗这一命题移植到现代题材上来，使其仍具有讨论价值。但在影片整体的风格上，巴兹.鲁赫曼这次放飞得有些随性了。

首先是电影的整体风格，开场段落的纪录片形式传递给观众的是写实性，但在紧随而来的两大家族成员在加油站的首次交锋中，人物的动作编排又带有较重的漫画色彩，动作上夸张化的设计与开头的新闻现实不甚协调，让观众在电影开始时就产生了对影片审美的割裂感，这种割裂感随着剧情的进行更为明显。着装新潮的主人公，耍起枪来就像是马戏团杂耍，过于花哨，一下就消解了开始恢弘紧迫的写实感。

另外，是莎翁台词对影片现实感的扰乱。熟悉话剧的人都知道，话剧表演在一定程度上是超越生活的非写实的，尤其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莎翁剧作中最为人称道的，除了戏剧冲突的精妙设计，人文主义和哲学思辨，还有台词中的诗意。但这种诗意和美感，是存在于文字上和舞台上的，一旦将其用于现实，就会有种说不出的违和。假如生活中有人和你用莎翁腔说话，你不会觉得浪漫反而有种不适应感，这是生活和戏剧的差别。

电影的背景设置于当下，离我们所处的生活很近，故而有代入感，但莎翁诗意台词的直接运用又加强了割裂感，台词与人物自身的割裂，人物与所处环境的割裂，电影语境与观众的割裂。

巴兹.鲁赫曼的这版《罗密欧与朱丽叶》各个方面很不统一，它有着写实的开场和背景设置，漫画化的动作设计，莎翁话剧的诗意台词，MV式的华丽剪辑。你很难将以上这些元素归于一个完整的美学体系中，巴兹.鲁赫曼杂着用，实验心态很重，所呈现的效果也正如主题一样迷离混乱，但终究无法做到高度统一，割裂感仍然存在，多元素的这种违和交融，也是我之前将此片称为cult的原因。

虽然美学上的违和是影响这部电影口碑的原因之一，但这并不妨碍我在观看过程中的情绪共鸣。电影从罗密欧与朱丽叶相识开始步入正轨，因为二人相遇代表着灵魂的碰撞，一个新大门的开启。功不可没的自然是男女主演的表现，不得不感叹那时的青春年华正好，二人的颜值甚至在影片中大部分时间里掩盖了他们的演技，大概这就是高颜值演员的苦恼吧。

帅气的小李子在本片尤其是后半段，时常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而克莱尔.丹妮丝则是那么的被动无助，她所饰演的朱丽叶的命运，如果不是遇上罗密欧，可能只是如她父母所愿，一切轨迹都是事先铺陈好的，一眼望得到头的。但对于处在青春躁动期的他们，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这种程序化的生活是平庸的，平庸之于他们就是枷锁。

他们不追求生命的永恒，一刹那的光辉对于他们就是永远。用爱消解仇恨，用个体自由抵抗既成规则。靓丽的外表和郁结的心绪，造成了人物内外的冲突，这种撕扯感以巴兹.鲁赫曼的影像风格传达给观众，造成了电影最终所呈现出的这种迷离与混乱。

对于导演巴兹.鲁赫曼，评价注定是分化的，和扎克施耐德属同一种作者。而对于这出后现代版《罗密欧与朱丽叶》，更像是一出实验而非对于传统的延续。自由依托于爱情，借爱情来寻觅自由的真谛。电影中对于这种青春冲劲于现代语境下的激进表达，对古典浪漫情怀于工业都市背景下的尖锐刻画，应该是这部电影中最富有新奇感的创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