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并快乐着
我很想当个作家,可惜想写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的总是写不完,或者写到一半,放下,过一段时间再回头读一遍,觉得自己真是个没天赋没文笔的笨蛋,空抱着一个作家梦,说好听的是曲高和寡,说通俗的就是丑人多作怪,总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不过再笨的人,也还是被允许有梦想的,所以我一边继续做梦,一边看点电影写点影评,说不定哪一天机遇和灵感同时来到,我也有美梦成真的一天。
怀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梦想,当然很想知道这世界上是否也有人与我有同样的挣扎和共鸣。所以当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部几乎完美的表现出一个作家的心路历程电影的时候,那份欣喜真是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它就是科恩兄弟1991年的老片子,“Barton Fink” (《才子梦惊魂》)。
我不知道这部电影一开始被创作出来的时候是否主要被用来描述一位作家的心理,因为电影诡异而荒诞、甚至有时近乎恐怖的气氛,也可以让它被定位为一个优秀的悬疑故事。故事的主人公,Barton Fink,是一位在纽约颇获好评的戏剧作家,因为得到了好莱坞某电影公司老板的赏识,决定到洛杉矶发展写剧本挣钱。电影相当一部分的场景发生在Barton Fink所居住的一座老旧的洛杉矶旅馆中,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幽暗的长走廊,Steve Buscemi所扮演的红衣制服前台服务生,房间里绿色的墙纸配着橘黄的被单,深棕色的家居,昏暗的台灯和隔壁莫名其妙的笑声——导演花了相当的笔墨刻画这些细节,着力营造出一种难以言传的神秘与诡异氛围。而当Barton 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因为受热而突然从破败的墙壁上缓慢脱落的绿色墙纸时候,这样细节所带来的震撼,对我,也是惊人的。
不过假若只有这样的细节,电影再诡异也算不上激动人心。科恩兄弟通过这样特殊的表现手法,非常精确的表现出一位作家在现实与虚幻交接的边缘游走的近似疯狂的心理过程,既有深切的痛,也有创作的狂喜,传神之极。
Barton Fink的作家之痛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到达好莱坞后发现自己曾经最仰慕的作家不仅是个人格败坏的酒鬼,更令他失望的是这酒鬼很可能还是个文学骗子。对于Barton这样一心扑在文学事业上的全情投入者来说,发现自己偶像的黑暗面几乎具有毁灭性的打击。他沮丧,落魄,在新环境里不知所措。二是作为一个把写作当成世界上最伟大事业的作家来说,写作这件事本身,必须是痛苦的。因为要写出故事中人物的所感所想,作者必须抛开自我进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当中,替他欢笑替他痛苦;同时因为Barton本人有比一般的商业作家更高的精神追求与职业标准,他认为作家必须要有社会责任感,要着力描绘社会上的小人物小事件,并用文学的语言进行升华与夸张,把这份责任感融进人物的对话行为当中,凸显社会不公与阶级挣扎。带着这样的左翼文学态度进行严肃文学创作的作家精神上必定是苦痛的,因为他们不仅要承担普通人的思考与冲撞,还要站到不同人的角度与立场上对痛苦进行多重体会,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还要从社会的大环境大制度出发,或者在绝望中直面黑暗,或者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他们批评、抨击、呐喊,直至声嘶力竭。一旦这种呐喊遭遇暂时性文思枯竭的低谷,那种焦躁与沮丧几乎是令人难以承受的。除此之外,Barton的作家之痛还体现在自己呕心沥血创作出的传世佳作并不被人所承认的尴尬与无奈之中。这种明珠投暗的落寞大概是一种最最长久的苍凉,它不仅能磨灭作家的斗争意识,更可能彻底摧毁作家的创作激情甚至整个文学事业。
对Barton Fink的创作狂喜一面,电影主要通过了两种手段来描绘。一是直白的明示,Barton在手稿完成之后跑到派对上纵情狂舞,放肆的对一群愣头青的小兵娃子们狂喊“你们懂什么,我是创造者,我以创造为生!”;二是相对隐晦的细节描述,这一部分基本与Barton向保险推销员Charlie大谈特谈作家之痛的情节完全重合在一起:Barton激动得什么都听不进去,完全投入到对创作过程的描述当中,根本不理会这样的高谈阔论是否在对牛弹琴。这里,创作与谈论创作所带来的满足感完全统治了Barton的行为,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文学世界中,我想,就算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他大概都意识不到。
对于任何一个热爱文字创作的人来说,写作,就是这样一个痛并快乐着的过程。与其他描述作家的电影相比,比如“Adaptation”,“Barton Fink”最独特的魅力主要在于它展现同时带给作家最大痛苦与快乐的创作过程的手法。电影几乎完全抹掉了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把Barton的头脑中的幻像与沉闷而令人失望的现实生活结合到一起,让观众不知不觉的就跟着情节的发展滑入虚幻世界中去了。我个人倾向于理解从血案开始,幻象就开始了,甚至可以猜测其实后面的内容大致就是Barton Fink所写的手稿。至于Charlie给Barton的盒子,还有海滩上与照片里一模一样的美女背影,都是强化幻象之诡异而不可思议的细节,或者说,是与Charlie回到旅馆各个旅馆房门纷纷起火的场景相类似的提示。我一开始怀疑那两个气势汹汹的警察应该是现实中的人物,电影的叙事手法是虚实交织,相互渗透;但后来两方交锋,尤其是前面说的那个超现实的燃烧场景,只能被归类于Barton头脑中的虚幻世界。这样的叙事手法与十年后大卫.林奇的电影“Mulholland Drive”是何其相似!
除了对作家思路心理的绝妙刻画,“Barton Fink”也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思想与行动的脱节。Barton在对Charlie大谈特谈他的文学理念的时候,一边强调他怎样致力于描绘普通人,一边对身旁这个普通的保险推销员完全不屑一顾,根本不给人家说半句话的机会;Barton的纽约话剧获得巨大成功的时候他还担心过于大众而丧失了艺术的深度,而剧本不获电影公司老板赏识他又掩饰不住失落的情绪到海滩逡巡。从这两个思想与行动脱节的表现来看,作家这个群体,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患有口是心非的虚伪病。尽管在作品创作的过程中可以摒除外界的一切影响一心追求内心的完整与思维的独创性,但在作品完成之后对于读者是否共鸣这件事,几乎没人能做到置身事外,尤其对于写作这样几乎是审视作者整个思维体系、人生观、价值观的创作手段。连伯牙子欺这样的音律大成者为了共鸣一事都能够高山流水遇知音传下千古佳话,更何况本来就在创作这条路上孤独而痛苦前行的作者们呢!所以,作家的创作过程与作品的实现过程在本质上是分裂的,要弥补这个断层所带来的困惑,要么创作之初就考虑市场需求,要么保持创作过程的完整与纯洁但摒弃所谓的共鸣需求。我相信大部分作家都会致力于寻求这两种极端中的某个均衡点,但又碍于对创作神圣性的根本性敬畏,多多少少都要遮掩一下这种不那么纯粹的创作动机。同时作为Barton口中所宣称的“创造者”,习惯了以“上帝”的角度来俯瞰笔下的小世界小人物,再悲天悯人也洗不掉这种职业性的优越感,所以口是心非也实属必然。
“Barton Fink”这部电影,故事是假的,其中幻的部分更是假的,但科恩兄弟通过对“假”的描述,却从虚幻中提炼出一种无比真实的痛苦与快乐,而作家的精髓更是被刻画的形神兼备:他们口是心非的矛盾着,挣扎着,他们唱着创作的歌,他们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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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