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为了美好生活拼命努力却一无所获的你。
这篇剧评可能有剧透
山西太原的娜娜当婚礼策划师十年了,她要回老家为自己策划一场大家都没见过的“城里的婚礼”。她老家在沁源,一个带院子的普通的民居,普通到砖墙没有贴任何的装饰。她像平常一样指挥着“千军万马”搭建一个梦幻婚礼,但就在婚礼前一天,突如其来的大风却刮倒了她刚刚搭起来的大红色帐篷。结婚那天又下起了雨,所有的准备都白费了,甚至只能让亲戚们打着伞站在院子里,自己在屋檐下完成典礼。
娜娜年纪不小了,身材不算好,长相也并不出众,独自在外面打拼十年,执意要回老家办典礼,本来是想着借此“扬眉吐气”,在乡亲们面前露露脸,可到最后却只能狼狈收场。像木心讲的:生命是时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在第一次作为夫妻拥抱接吻的那个瞬间,所有事情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在北京工作六年了,每年回家,亲戚们都以各种方式劝我回去。我妈说她跟她的朋友们讲我在北京,人家都说她对孩子不负责任——在外面混了五六年没房没钱没媳妇,还不如在家早早结婚生子的同学日子过的好。所以我每次回家都要“意气风发”,存心要给他们看看在外面的我跟在家的你有什么不同,让我妈觉得值得。 但是这几年,我才发现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重要,诸如“不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这种道理一早就懂,但只能随着慢慢长大才会真的接受,真正知道更重要的是什么,真正的更了解自己一些。同时也会知道无论是家乡,还是我跟我爸妈,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无法回到家乡改行做一些别的糊口的事情,也无法像学生时代那样跟在爸妈面前撒娇,我们正慢慢变得“相敬如宾”。
辽宁沈阳的马昊然通过网络直播跟内蒙古牙克石的李勇敢相爱了,他们准备结婚,但两个人都是听障人士,他们担心后代也会是听障。李勇敢的父母尤其担心女儿远嫁后,如果小两口打架、遇到什么麻烦,连话都不能说,该怎么办。
身体上有障碍的年轻人是如何相爱、如何生活的?这是我所认知的世界之外的人的故事,所有想当然的想象都变得苍白。他们需要担心什么、克服什么,都没有那么简单。餐桌上,双方父母“互诉衷肠”;婚礼上,主持人饱含深情;他们都听不到。但也因为听不到,他们的小小世界却变得更加纯粹。
马昊然去内蒙找李勇敢时,李勇敢一路跑着冲到酒店门口去抱他,看的羡慕死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小跑着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
武茜莎父亲曾在西沙永兴岛当兵,至今都是小平头;妈妈不想让她再嫁给军人,可她偏偏就爱上了一个也在永兴岛当兵的军人。
妈妈: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好也罢坏也罢都要面对,但是我仍然要祝福你。
女儿:我感激你哦。
爸爸:冠冕堂皇。
妈妈:不是冠冕堂皇,也是实事求是。
简单的几句对话里,深藏着这个特殊家庭里三个人多年生活来丰富的情绪。
后来爸爸跟女婿说:无论你跟茜莎成不成,咱俩都是战友关系。在和平年代,家国情怀和儿女私情缠绕杂一起,仍然有一样的无奈。大海之南的婚礼只有一夜,每一对的幸福后面都有自己的小确丧。
但这集最戳我的是一个过场镜头:等红灯时,女朋友在摩托后座给男朋友撑伞,顾着玩手机,伞遮住了男生的眼睛,男生一把撑起来,两个人哈哈大笑。
长沙的欧阳志宇做了换肾手术,老婆李婷马上就要生了。为了帮儿子还钱,欧阳志宇父亲在在深圳开出租车,每顿饭只吃自家的辣椒酱蒸菜。遇到事故时,对方咄咄逼人,他没办法,只是不服的说“你不主动承担责任,还这样吓唬我”。
欧阳志宇生了儿子,爸爸去火车代售点买票,要多加五块钱手续费。我上次去代售点或者车站窗口买票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这五快钱对不宽裕的他来说是能省下来的,但不知是习惯使然,还是不懂得如何操作,这变成了他为孙子做的第一件“奢侈”的事情。我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想到其实我妈也不一定会用手机买火车票。社会在飞速发展,但我们好像渐渐生活在了不同的时代。
我小时候跟我爸去跑车收水果,在一个外地的镇子上,有车追尾了我家的三轮车,我爸下去处理,我在车上吃凉皮,吃完了好久都没见我爸回来,我下车看到只有我爸的帽子在地上。我捡起帽子,回去拿了钱包和我爸的小灵通下车去找,找了好久我爸才给小灵通打电话。是遇到了地头蛇,我爸打不过他们就先避走了。事后我妈骂我爸不管我,我爸说他们不会把小孩子怎么样。我妈常说我爸懦弱,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连大人也搞不定的事情。
陈焱是名老师,她跟她的女同事一样,都坚持到最后一课才从讲台去医院剖腹产,笑称“当代女性都是这样的”,当然,这并不只是冠冕堂皇的所谓的“教育责任”;就像《安家》里海清讲的:明知道六个月母乳是最好的,但就给三个月的产假(大意)。
陈焱老公是警察,他们有个儿子,二胎都想要女儿,甚至买好了女儿的衣服。老公听说又是儿子的时候,急得跳脚,抱着手在旁边一脸遗憾的笑——也太特么真实了。
《心中的山》这集题目取的就好,没有俗气的说成《父爱如山》。来自临沂的周艺,二十岁时跑船摔的几乎瘫痪,医生说他可能要终生都在床上,但他爸妈一直精心照顾他,现在能坐着轮椅出去,也可以偶尔扶着站起来。
周艺爸妈都老了,爸爸要背他去泰山,让他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记得他们曾经有过这么勇敢的时刻,这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爬泰山时,爸爸买错了背带,爬的很辛苦,周艺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诸如感激、郁闷、雀跃这些情绪在持久的灾难创伤中几乎都是表演性的,因为他们会化为日常填满每一个生活的角落,直至麻木。周艺一直在给粉丝们直播——这可能也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泰山对于这对父子来说,都显得过于沉重,然而日子要过下去,他们必须得征服它。
这集有很多刻意安排的痕迹,但是那些台词用爸爸自己的方式说出来还是非常感人。周艺妈妈没有去泰山。我想起以前我家出去玩的时候,我妈也常常不去,她借口说腿不好,但我知道主要是为了省钱。
我喜欢这一集还因为它拍的是临沂。我第一个男朋友是临沂人,我第一次去找他时他刚毕业在济南工作,我们自己济南呆了两天,一起去火车站,他回临沂我回我家,当时特想跟他一起回去算了。他告诉我+1车厢在车的最前面,但我还是傻了吧唧地跑到了最后面。那已经是十年前了,他也结婚好多年了,我们都没再联系,我也不会常常想起他。但我一看到这集片头出现“临沂站”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一下,然后就一直紧紧地盯着屏幕——原来他的家乡是这样子啊,原来临沂的人长这样子啊(他可能会遇到过他们吧),原来他曾是这样生活的啊……
看着这位晨曦中推车买菜的大爷,我想象着他终有一天也会在这样的晨曦中,这样的好天气里,推着车子去早市上买些萝卜白菜吧。这样想着,好像隔着遥远的时空离他又近了些。我们从未一起生活过,那时候年纪小,不懂的他许多的不容易,也不知道怎么“生活”,甚至连出门都不好意思牵手。现在多少懂了一些,却只能远远的看一看了。
如果要拍电影,那一定是《舞狮的人》和《霹雳七小福》。《舞狮的人》这一集故事太好了,舞狮队要给师公表演,麦洪华比赛赢了好哥们去舞神圣的黑狮子,苦练许久,背都磨破了,但最后表演时依然没有得到师公认可。表演完后,麦洪华跟朋友一路舞着狮子回家看奶奶,奶奶从睡梦惊醒,不认得狮头下他们,真是充满神性的一瞬。
两个小伙三观超正,超帅。兄弟俩一说粤语,就回到了TVB、港片的风采。
《社区民警的故事》讲一对上海的警察父子在社区的传承,可以参考纪录片《派出所的故事》系列。
《大海的孩子》讲国家冲浪队里儋州的两个冲浪选手在比赛中失利的故事,冲浪好像并不是普通人接触到的运动,但作为竞技体育,选手却全都来自并不富裕的渔民家庭,也许他们觉得这是一条“捷径”。
《高考的故事》讲海口的高三学生冯圣涛当班长却被同学们排挤,高考发挥的一般,但也在爸妈的帮助下如愿去了上海读大学。
《滑板女孩》讲南京的张鑫在奥运的预选赛上,两次失利,最后漂亮完成动作。
这四组年轻人的故事放在一起看,就是我们当代年轻人的群像。我们从各自的家庭里走出来,懵懵懂懂的奔向各自的已知或未知的前程。“大海的孩子”需要跨越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过上像“高考的故事”或“社区民警”故事里的生活呢,我不知道。
《幼儿园的故事》是讲北京的刘雪莹因为担心女的教育而创办了一家幼儿园,想要当好孩子们人生中的第一个老师。
《流动的眼科医院》是北京协和医院的眼科医生赵潺坐上了的慈善医疗的专列去长治治疗那些眼部疾病的老人;老人看清东西后不听医生说话,兴奋地比比划划的样子真是可爱。
《农民刘文豹》在宁夏包了三千亩地种水稻,时刻关注着黄河水的涨落,要在下个水位高峰前把堤坝筑好。截止到2018年,我们农村的户籍人口是5.6亿,但这么多的人口到底是怎样生活的,对很多人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我们电影里的农村几乎都是“黑色悬疑”案件的发生地,我们电视里的农村只剩下“乡村爱情”和扶贫大戏,但我们身边的农村真的是这样的面貌吗?
《十年一展》讲北京的牵犬师变成动物雕塑师后的十年,才终于摸到门道,要办个总结性展览的故事。
这四个故事并置了不同的阶层,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饥饿”和焦虑,但他们也许永远无法对话。
《霹雳七小福》是遂昌的七位霹雳舞弄潮儿的舞团,三十年后,他们都发福,变老,但依然想要重聚跳最后一次霹雳舞。这个故事像是当年台湾的《梦骑士》,迪斯科和灯光将文化厅变成舞厅的那一刹,颇有一点贾樟柯的意思。
这套纪录片拒绝了宏大的叙事,拒绝了英雄的叙事,拒绝了悲惨的底层叙事,也拒绝了更有张力的戏剧叙事,因为我们从来不是那样活着的。故事里没有那么多的“成功”,但美好之处在于我们终于不再回避如何接受失败。我们就像片子里大多数故事一样,充满了不如意和小确幸,但我们依然爱我们的生活。
如果看得再仔细一点,还可以看到——
辽阳马昊然的爷爷奶奶去买菜时,市集上没什么年轻人,就跟诸多的北方二线城市一样,正渐渐失去所有活力;而马昊然与李勇敢做过许多工作,做的却都是些辛苦活儿,办公室很少有他们的位置。
还可以看到沁源的农村、临沂的农村、石嘴山的农村在风土人情上几乎不再有什么分别,农村里的“妈妈”也永远沉默辛劳,饱含深情;基层的文化馆(遂昌)报幕时口号式的语言和风格依然带着浓浓的革命年代的痕迹,多年来基层的文化建设靠的只是社会自觉而放任自流;而在深圳,北京,南京,长沙这些大城市的人都来去匆匆,无论人后如何,一开口都是相似的故作潇洒的个性、得体的话术和道理。
还可以看到来自不同家庭的年轻人在以可预见的速度,将差距拉的越来越大。
纪录片的标题讲说“送给每一个为美好生活而努力的人”,但这套纪录片其实不止于此。借用去年很火的那篇东京大学上野千鹤子的开学演讲:
如果努力能够换来回报,那是足够幸运的。今后等待着你们的将是“即便努力也不一定会有公平回报”的社会。而且,请你们不要忘记,那些你们自以为“努力换来的回报”,并不单单是你们拼命努力的成果,而是你们身处的环境所赋予你们的。你们今天之所以能觉得“努力就会有回报”,是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里,你们周围的环境激励你们、督促你们、支持你们,并且称赞你们所获得的成就。
你们是足够幸运的,因为世界上存在着即便努力也无法得到回报的人,存在着即便想努力却无法努力的人,也存在着由于过度努力而身心受挫的人,还存在着努力之前,因被别人嘲讽“就凭你不可能做到”,或陷入自我怀疑“反正我也做不到”,而丧失前进的动力的人。
请不要只为了一己输赢而努力。请不要将你们所获得的优越环境和能力,用来贬低那些没有你们那么幸运的人,而是用来帮助这群人。最后,请你们不要逞强,勇敢承认自己的弱点,互相支撑着活下去。
今年因为疫情,许多人不得不隔离在家,停工停产。然后我们看到徒步跨越省界也想回去上班的人;看到滞留在武汉而露宿街头的人;看到平时出手阔绰此时却付不出房租房贷的年轻人,和不想拖累家人结束自己生命的老年人;看到养殖户亲手埋了几千只鸡;看到有人高价买不到蔬菜水果而有人只能看着瓜果蔬菜烂在地里——而他们听不到对方的哭声。
这些人不够努力吗?我们没有任何立场可以这样说。努力并不总能成功,但每一种努力都是值得记忆的,因为这是在许多我们无法抵挡的宏大叙事和大时代浪潮下,唯一真正属我们个人的生命史。在今时今日,在这片大地上,我们就是这样生活在这些泡沫和潮水中;生活在这些平凡、琐碎的细节中;生活在努力却依然不如意的境况里。
就像《大佛普拉斯》所说“人类早已登上月球,探索外太空,却永远无法探索人们内心的宇宙”,也许我们会被彼此的故事打动,就像被这套纪录片的人和事打动一样,隔着许多层滤镜“欣赏”着彼此“奇观化”的生活,但我们却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体认彼此。然而,至少我们可以开始互相认识,毕竟我们也只有彼此。
送给为了美好生活而努力的你。
送给为了美好生活而放弃努力的你。
送给为了美好生活而拼命努力但依然一无所有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