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迭替的福祉诅咒，血泪交融的衔尾蛇环

《花滑女王2》海报

“……happy ending或许是美国人喜欢的电影结局，”教授讲到这里顿了一下，“但不是俄罗斯人喜欢的。所以以前会出现有意思的现象，比如在放映对方国家的片子之前，剪辑师会预先进行删减调整，以便得到本国人民想要的结局。”

这话要从前几周的电影诗学课讲起，课上刚好讲到苏俄影史的悲剧惯例美学，连着放了两部黑白古早默片，前有为乡下来的美人一掷千金倾家荡产后被无情抛弃的痴情公子哥开枪自尽，后有因缘际会与爱人分离多年再相见时却不能重修旧好的公爵绝望自杀…… “总之，电影的结局要么是女主角殒命，要么是男主角死亡，要么就是男女主角双双丧命。唯一仁慈一点的结果可能是男主角放弃了此世的生涯选择永留彼岸梦土，与女主角的幽魂再不分离。”教授总结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就是俄国革命前的电影传统。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苏联中后期模板制式化的大团圆结局喜剧电影后来会被认评价为是‘不正确的电影’。在这种传统的影响之下，观众普遍认为，如果花费钱财买票去了电影院，到最后看到的结局却是一帆风顺的和美结局，那么观众就会恼羞成怒，甚至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白白浪费了时间和金钱。”

“苏俄电影沿袭了古希腊悲剧美学的精神。因此，好的电影自当以坏事收尾。”

后来我和维罗妮卡讨论了一下这个话题并向她求证，她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在我们俄罗斯人看来，深刻的悲剧绝对要比庸俗的喜剧更打动人心，观众确信他们可以从悲剧性的结局里得到点除了眼泪和心碎之外的东西，而大团圆的幸福结局只会让人觉得失望和无趣。”

但事实上这种传统的稳定性却似乎正在被新时代的潮流所打破，最好的范例莫过于2019年俄罗斯电影年度票房黑马《奴隶》（Холоп），这部喜剧片超越了2017年的票房冠军、竞技体育题材电影《绝杀慕尼黑》（Движение вверх）成为了俄罗斯历史上票房最高的本土电影，而2018年上映的喜剧片《富豪谷刑事》新年大电影（Полицейский с Рублевки. Новогодний беспредел）也持续稳居第四保持着不错的票房纪录。不单是电影类型偏好的迁移，在电视剧的大众倾向上也很容易看到类似的口味趋向，这样看来俄罗斯观众们近年来似乎更偏爱令人轻松发笑的大团圆式结尾，而不是传统审美意义上的沉重悲剧。

从这个角度来看，电影《花滑女王1/冰1》（Лёд）续作《冰2》（Лёд 2）的发行不失为一种冒险。《冰1》作为披着竞技体育题材外壳的励志爱情故事反响其实不错，在俄罗斯音乐歌舞类型片里也算中等偏上，还在2018年3月被国内引进上映。剧情也清晰明了，讲述了出身贫寒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少女娜佳在母亲的鼓励和教练的支持下刻苦训练崭露头角，成功成为了世界顶级花滑明星的搭档，且与搭档双双坠入爱河。但在一次比赛中她意外摔伤导致半身瘫痪，世界冠军梦碎，而搭档也弃她而去。就在这时阴差阳错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冰球运动员萨沙给了她陪伴与希望，使她最终奇迹般地得以康复并重回冰场。最后萨沙与娜佳从欢喜冤家一路走来，在意外再次出现的焦灼时刻终于认清了彼此之于对方的重要性，找回了战胜自我的勇气与享受滑冰带来的快乐的同时，也互相坦诚表白了爱意。这部电影里或许也有励志感人情节带来的泪水，但占据更多戏份的则是轻松愉悦的欢笑和赏心悦目的贝加尔湖冰面美景，虽有套路之嫌但胜在以情动人，剪辑配色和音乐唱段部分也可圈可点。正是由于《冰1》呈现出的这种鲜明受众定位和糖果礼盒一样层次丰富的纯熟精巧包装，使其在商业片中也属上乘。而结局更是一个不能更典型的、童话般的标准“happy ending”。因此正如主演亚历山大·佩特罗夫在采访中所说的那样，他接到出演续集的邀请时的第一想法就是辞演，因为第一部“既然已经把该讲的故事都讲完了，那么还有什么必要拍第二部？”

但在读过剧本初稿之后他立刻就改编了想法，这下脱口而出的不再是拒演的词句而是另外五个字“你们疯了吗？”这五个字里显然暗含一半惊诧一半褒扬，而更有说服力的除了剧本令人意想不到之外可能还有另外一点，那就是第二部的导演换成了卓拉·克里佐夫尼科夫。这意味着《冰2》不只是第一部电影的续集，还是充满导演卓拉个人风格的作品。拍黑色荒诞喜剧出身的导演卓拉此前已经拍摄过电影《苦啊！》（Горько!）、《最好的一天》（Самый лучший день）和电视剧《呼叫迪卡普里奥！》（Звоните ДиКаприо!）等作品，以卡拉OK音乐剧式的风格和善于聚焦家庭闹剧题材与边缘话题见长，且有过不少成功救场接拍续作的经验，甚至被称为影视圈的“危机总监”。如果看过卓拉的其他作品的话显然会对《冰2》作出一个预判，哪怕这一预判的结果和第一部的风格比起来大相径庭——这意味着《冰2》的故事绝对不再会是糖霜小蛋糕一样装点精致的愉快喜剧，故事的延续必将充满意想不到的戏剧性与预料之外的大转折。就像宣发介绍词里写的那样：“冰球运动员和花滑冠军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而王子和公主童话般的婚礼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在卓拉·克里佐夫尼科夫的童话故事里，一切都会变得无法预测……”

最让人措手不及的就是最大的剧透来自官方预告，虽然也有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但从预告片的蛛丝马迹里就已经能嗅到某种令人不安的味道，作为女主角的娜佳在第二部里突如其来的死亡令所有观众都始料未及。早在电影上映之前，社交网站上的影迷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讨论种种可能性，“娜佳真的死了吗？”这一词条甚至一度登上即时搜索的前几位。或许女主角只是去往别处参加比赛、或许只是虚惊一场的误会、或许这位年轻的妈妈只是承受不了养育小孩的压力而离家出走、或许她只是意外昏迷、或许这一切只是男主角的一场噩梦……种种猜测讨论激烈，但事实证明这一部里并没有什么故意吸引悬念的套路把戏，剧透都剧透得敞亮直白，所见即所得。而娜佳的死，甚至也仅仅只是这个故事的开始。

如果第一部中文片名译作“花滑女王”的话，第二部更合适的片名可能是“冰球奶爸”，浪漫童话故事在开头几分钟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急转直下的接连意外。幸福的婚礼过后，怀孕的娜佳被医生告知因为当年瘫痪留下来的后遗症如果坚持生产的话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但她还是瞒着萨沙让对方放心去打球赛，最终娜佳坚持生下了女儿也因此而去世，留下萨沙不得不肩负起年轻的单身爸爸的责任来。为了照顾女儿萨沙放弃了自己的体育事业退出球队改行当出租车司机补贴家用，因担心女儿重蹈覆辙，萨沙偏执地严禁女儿接触和花滑有关的一切，但父亲善意的谎言某一天还是意外败露，女儿终究还是跟从母亲当年的女教练悄悄练习起了滑冰，为此父女之间不止一次发生争执，而这一切都被社区监督人员视为监护人失职的表现，法庭辩诉过程中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手足无措的年轻父亲，而他每一次试图夺回监护权的尝试都只是徒劳无功甚至火上浇油，只能迫使他离女儿越来越远。最终在这场漫长拉锯的官司里疲惫而无奈的父亲放弃了争夺监护权将其让渡给了女教练。

没有了童话般不可思议的完美顺遂，上一部里男主角痴迷的星球大战碟片和原力觉醒疗法似乎也不能再现此前的奇迹，这部续集电影的主创们似乎蓄意颠覆观众们的既定期待，在原有的基调上构建一个彻底全新的故事来。竞技体育的励志激情不再是影片聚焦的重点，没了花滑锦标赛里冰刀反复刮擦冰面带来的悦耳享受、没了鲜亮明快的整体色调、没了一气呵成的顺风顺水，几乎再难捕捉到一丝前作的影子。这甚至可以看作是卓拉对于电影反媚俗化的某种声援，如果说第一部精准顺应了观众的一切愉悦期待，那第二部颇具讽刺意味的现实主义则将第一部的所有浪漫色彩通通漆上了冷酷的黑色。显然这样的尝试意味着极大的风险，续集无法超越前作的魔咒早有无数先例，而彻底翻新的叙事则很可能陷入既不能讨好老观众也无法取悦新观众的两难境地。此前的采访中导演与制片方也不止一次谈到这种冒险行径所带来的压力，但制作团队最终还是决定赌上一把。

那么这场赌局的结果胜负如何呢？

从互联网评分状况来看这部电影和卓拉执导的小众题材电视剧《呼叫迪卡普里奥！》一样，评价走势极为两极分化。但首日粗报2.02亿卢布创俄罗斯本土电影首日票房纪录、上映不到十天已超过10亿卢布的票房成绩无疑是一个可喜的实证，或许可以看作是续集走势不错的良好开端。

说是实验也好，赌局也罢，在这部电影中呈现出了几个很有意思的关注点，值得单独拎出来讨论一番。

首先是商业电影与民众电影（народное кино）之争这一永恒的议题。民众电影这一概念作为“新俄罗斯电影路线”自诞生以来便因诚实叙事、消极视角、粗俗泛化等问题饱受争议，而卓拉对民众电影的执迷与偏爱几乎体现在他的每一部独立作品里，冷门边缘题材、不讨喜的人物、强烈的个人风格和古怪的叙事角度等多方位差异都对已经习惯了商业片流水线成熟模式的观众发起了挑战，这种粗粝原始的坦诚风格有时甚至并不能为观众带来期望中的理想化的愉悦，只能让观众感到不适，甚至冒犯。和“只是为少数观众而拍”的《呼叫迪卡普里奥！》相比，《冰2》在这一问题上立场显得温和了许多，卓拉似乎选择作出部分退让，比如在整体悲剧的定论之下仍留有一丝对于未来的希望，在着眼于恐惧与彷徨的消极主题中安排了“不要畏惧跌倒，跌倒了还可以再站起来”这样的励志色彩，使得这部电影在民众电影的大框架下仍能保留些许延续自上一部的商业风格，尽管这种延续微乎其微，但在市场优先的当前趋势下，这种尝试或许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其次是悲核喜剧的整体基调。早年尤擅拍摄轻松喜剧的卓拉在创作中期即已转向“笑中带泪”的黑色幽默，并力求挖掘喜剧题材的新边界。这种复杂的极富戏剧化的交融使喜剧不再只意味着轻松愉快，还意味着苦涩与无奈。电影从一开始就以飞快的节奏将观众带入到闹剧式的氛围里，偏僻的结婚登记处、孤身一人只能尴尬等待的新娘、因参加球赛而迟到的新郎、语调浮夸的证婚书记员、由流行歌曲歌词改编而来的不合时宜的抒情赞美诗……如果说开头萨沙和娜佳的婚礼尚且算轻松愉快的幽默戏份，那从娜佳的死亡开始这个残酷的故事才显出真实的面目来。这种过山车式的悲喜交杂的镜头在这部电影中有许多处，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要属开头球赛结束后的这一段，体育场后台与队员们欢庆胜利的萨沙接到了医生打来的电话，医生告知噩耗的冰冷事实与毫不知情试图撞开更衣室门叫他回去继续庆功的队友们的嘈杂狂欢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一下下撞击声仿佛命运锤击心跳的轰鸣巨响，将萨沙高高抛起至胜利带来的狂喜巅峰再直坠冰冷湖底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比如后面带着刚出生的小婴儿回家后，新手奶爸手忙脚乱给女儿准备食物的一段也安排得十分巧妙，观众前一刻还在为人物的悲惨命运而揪心，下一秒就又为这段略显滑稽的场景破涕为笑。新生与死亡、希望与绝望、喜悦与痛楚……这种交互横跳的真实荒诞贯穿了整部电影的始终，卓拉对悲核喜剧的掌控能力从中可见一斑。

对悲情失败者的刻画也是全片的一个亮点。疲惫、颓唐、绝望而沮丧，曾经风光无限的冰球明星最终选择向命运交出了一切并束手就擒，而在女儿监护权的问题上他甚至直到最后也没有获得任何幸运转机的垂怜。全长两个多小时的片子向观众展现出一个这样令人心碎的年轻单身父亲的形象，一个诚实清白的好人，从头到尾似乎并没有做错什么，就像他跪倒在冰封的湖面上哽咽着对女儿说出的台词一样，“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你过得好，我永远都在恐惧，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一些愤怒的观众甚至在看过电影之后忍不住发问留评，“他甚至既不喝酒也不抽烟！”而这样的人物设定令人不由想起菲茨杰拉德说过的话：“给我一个英雄，还你一出悲剧。”卓拉向观众抛出的问题是冷峻且严肃的——我们是否已经准备好接受这样的银幕人物形象？毕竟如安德烈耶夫所写的那样，“他觉得俄国小说真实，但一想到自己就是这些厚重沉闷的书籍所描绘的那种饱受生活折磨的小人物中的一个，阅读也会变成折磨。”电影也是同理，这种被命运定罪、被生活摧折的失败者的形象过于真实也过于现实，似乎已经退出了主流电影的焦点。毕竟这是一个无比需要英雄的时代，我们在高速飞转的现实里无枝可依，所有无处安放的焦虑与困惑很容易催生出一种对力量感的贪慕和幻想，在这样的期盼之下这部片子的压抑与沉闷难免令人失望，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种全然坦诚的失败者反而因其直面苦难的真诚而显出弥足珍贵的脉脉温情来。要知道所有柔软的怯懦、徒劳的尝试和沉默的执拗正是一个普通人面对苦难窒息的黑暗时所能攥住的唯一星火。

由此衍生而来的另一个抛向观众的问题也同样值得思考，如果眼泪在性别刻板形象中注定与女性产生某种意象关联，那男性是否也拥有哭泣的权利？翻看社交网站上观众们对这部电影的即时反馈，“感动落泪”大概是最高频出现的词汇，其中不乏来自女性观众们略带幽默与亲切的温馨提示：“姑娘们，记得带好面巾纸”“务必不要画眼妆不然会哭花”，诚然有抨击电影过分煽情的反对声音在，但在这之中也不乏男性的呼吁：“各位先生们，为一部感人的电影落泪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真正的男人当然也会哭泣。勇敢承认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有些许戏谑的成分，但这个议题确实很现实。对照电影中的情节，主人公萨沙并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眼泪，无论是崩溃的啜泣、还是躺在冰面上怀念亡妻喃喃自语时无法抑制的眼泪，甚至最后跪倒在女儿面前道歉时的哭泣都那样痛切而真实。在这场生活的围猎中几乎无人可以全身而退，有时我们耻于袒露软弱的一面，以至于急于寻找层层面具来掩饰，但在看到性别、身份、年龄等种种既定标签前，人最先应当看到的是人本身，痛苦的人，流泪的人，悲伤的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此外对于边缘话题的思考也是这部电影值得一看的一个方面。话题之一是家庭生活中父位的缺失，主人公萨沙从医院接回刚出生的孩子之后一系列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孩子的场景在惹人发笑的同时也暗藏尖锐的讽刺：在母亲怀孕的漫长几个月中，父亲又在扮演怎样的角色？“……他们都吃些什么？”片中甚至有这样一个场景，萨沙抱着婴儿来到超市，困惑地询问超市的工作人员。对于如何冲调奶粉、如何处理奶嘴、如何抚慰婴儿……年轻的父亲似乎一无所知，直到命运的意外将他突然推至这些问题面前，他才不得不现学现卖，承担起育儿的角色来。

话题之二是社区监管工作的困局，负责儿童福利的监管人员在这部电影里呈现出一种略带夸张的不近人情，将父女之间误解大于真相的矛盾无限放大，最后甚至不得不对簿公堂。“这是我的工作”这句台词看似无可厚非，但颐指气使的强硬意味最终导致的是不少家庭被迫撕裂的社会现实，情与理的拉锯、法条与实际的联结与脱离永远值得社会与个人严肃思考。

话题之三或许应该称之为“爱是一种偏见”，这句话来自我某次做梦偶然所得，记不清前因后果醒来之后只记得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用来形容这部电影的主题似乎很合适。这部在情人节上映的电影最终呈现给观众的并不是甜蜜梦幻的“爱的美好”，而是残忍痛苦的“爱的代价”。这个饱浸泪水的沮丧故事里的每一种爱都呈现出一种以爱之名的盲目偏见。娜佳与萨沙对竞技体育的狂热之爱某种程度上即为一种偏见之爱，而娜佳对萨沙的爱是不忍吐露真相的偏见之爱，萨沙对女儿的爱是过度保护的偏见之爱，女教练对萨沙娜佳和他们的女儿的爱是一种典型的、长辈式的、严厉的偏见之爱，从小粉丝一路奋斗成萨沙所在的球队经理的丽达对萨沙的爱是一种强势的偏见之爱……所有这些偏见之爱都假借爱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堆砌于一个又一个善意的谎言之上，在最后一刻坍塌如冰碎雪崩。“当太阳过于强烈时，冰就会融化。”这句台词仿佛一句谶语，第一部里萨沙与娜佳之间耀眼而明亮的爱意就像过于强烈的太阳光线，在这一部里将所有美好的期待焚毁殆尽。而每一个沉溺在爱里的人又是那样无辜那样无措，爱得那么苦，又那么真。

纵观全片，这部电影因为风格的转换而牺牲掉了不少前作的优势，在整体流畅性、歌舞镜头转场和叙事节奏上都存在一些令人遗憾的问题，但同时也增添了许多前作没有的优点，比如全程坚持现场收音对于台词质感的提升、戏剧性场景带来的情感张力等都与前作不同，而演员们的表演也依旧是加分亮点，饰演女教练的玛利亚·阿罗诺娃在这一部里戏份增多，流畅的演技为全片增色不少，饰演萨沙与娜佳的女儿的小演员维塔莉娅灵动可爱，全程表演都自然真切。而饰演萨沙的亚历山大·佩特罗夫自出演剧集《呼叫迪卡普里奥！》和电影《文本》之后，似乎找到了更为成熟的表演技法，内敛与宣泄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对于情感的张弛也愈发收放自如，全片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镜头是他饰演的主人公深夜将婴儿接回、一番手忙脚乱之后终于安顿好婴儿，然后镜头一转就是他趴在桌上小声抽泣的场景。在看到这之前这位痛失爱妻的主人公全程都呈现出一种大恸之后的麻木呆滞，令人忍不住开始猜想导演到底会怎么展现情感积压到顶点的爆发，而后来这短短几秒钟的镜头语言作为答案着实精妙，不是崩溃的大哭，也不是苍白的沉默，而是破碎到近乎窒息的压抑抽泣，桌上是娜佳用过的杯子，房间里似乎还有娜佳的气息，言犹在耳斯人已去，伏在桌上微微颤抖的年轻父亲的身影那么痛苦又那么委屈，因为害怕吵醒小婴儿，他甚至都不敢哭出声。

歌曲唱段在这部电影里也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旧瓶装新酒式的老歌新唱或许也是卓拉个人实验的一部分，对Иванушки International组合和阿拉·普加乔娃的经典曲目的翻唱为整部电影增添了一种老派浪漫的温柔气质，用格里格的在山魔王的宫殿里配小娜佳的一段诙谐独舞也是一处亮点，而为全片画上句号的最后一首歌《轮回》(Сансара)更是忧伤而动人。

《轮回》这首歌的歌词原文和歌曲原版MV都极美（影片片尾演职人员字幕的展现方式显然参考了这首歌的MV）这里试译了一小部分，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找原版歌词或英译版对照参考，“……我这一生行将走尽/我这一生苦苦追寻/只为爱上唯一一人/有人说，我们被救赎地太晚/我们被医治地太迟/这不要紧，要知道我们的孩子将远胜于我们/当我不复存在/我将继续歌唱/凭借后辈的声音/他们的后辈亦将如此，远无穷尽/我们不过是交换了存在的位置而已/这就是轮回的法则，周而复始……”

这首歌也引出了这部电影最重要的一个主题：父辈与子世代的交替与循环。有许多展现父子、母子、母女关系的电影，但父女关系的呈现似乎并没有那么常见，比起父子、母子与母女来，父女关系总显得有些生疏而尴尬，甚至很容易被忽视。因此《冰2》大概是我近年来看过的最好的展现父女关系的电影之一，故事虽有局限，但胜在真挚而粗粝。

当被问到给女儿起什么名字时，萨沙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娜佳。”娜佳是女儿妈妈的名字，现在娜佳也成了女儿的名字，而娜佳的全名是娜杰日达，意味的是——希望。血缘的轮回在这一刻已悄然开启，是诅咒也是福祉，是无奈也是期待。小娜佳继承了母亲的花滑天分也继承了父亲的倔强叛逆，尽管父亲偏执地认为冰面意味着危险意味着伤痛并对她隐瞒了关于妈妈的一切，哄骗她说妈妈的职业是医生还严禁她接触与滑冰相关的一切，但小娜佳还是发现了妈妈是花滑运动员的真相。自此引发的一轮又一轮追逐与躲藏、抗议与争吵似乎是所有父辈与子世代难以逃离的必经之路。这样的模式令人很容易联想起亚瑟王的圆桌骑士的传奇故事，圆桌骑士之一的帕西法尔的母亲经历了因战争失去丈夫和两个孩子的悲痛，因担心小儿子重蹈覆辙，母亲选择带着儿子逃离尘世隐居森林，隐瞒了儿子的身世并且有意避免儿子接触与骑士相关的一切，直到某一天在森林中玩耍的儿子遇到了五位骑士，骑士们闪亮的盔甲和威武的长矛唤醒了他心底对冒险的渴望，就这样帕西法尔还是选择离家远行成为了一名骑士，母亲的泪水与挽留也没能动摇他去意已决的心。这部电影也是一样，但在某种程度上比古老传说更温柔一些，父亲与女儿被泪水与怒气分隔得越来越远，但又因为那割舍不断的骨血之爱而从未真正分离。他们彼此亏欠，又彼此宽恕，影片中多处对比镜头都在展现这种世代循环的无声联结。电影的最后，虽然小娜佳错过了第一次正式比赛，萨沙也放弃辩护失去了监护权，但女儿最终得到了父亲的认可与准许，父亲也为了女儿才重返冰球赛场重拾昔日辉煌。当小娜佳站上公园的冰场的那一刻，母亲虚无的身影就与这个娇小的身影渐次重叠，而当小娜佳意外摔倒时，母亲娜佳的幻影的出现一如电影第一部的最后出现在观众席加入大合唱的娜佳已经去世的母亲的幻影，她们代表着血脉亲情古老的祝福与永存的温暖力量，自此这个世代交替的圆环首尾相连，达成闭合。

由亲缘牵引的盛大而隐秘的传承仿佛是世间最古老的仪式之一，不论你是否乐意接受，总有些东西注定顽强存在于蛛丝马迹之间，无法轻易被抹去也无法轻易被忘却。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哦，妈妈啊。”多少复杂的情愫言尽于此，重于千钧痛苦，轻于一声叹息。

“苦海无边，爱河无底，流浪看成百漏船。”

比虚妄故事更真实的往往是生世的飘摇苦难，真实的五味人间。

但不要因为永恒恐惧而轻易交出爱，也不要因为曾经失去而永远拒绝爱。

“问无常火里，铁打身坚。”

（*配图图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