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诗的视听翻译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今天在观影前,我特别阅读了Christopher Reid的叙事长诗,因为电影改编自这首诗。诗歌语言浅白,除了不熟悉的菜肴名字,读起来十分流畅。我之前没有接触过这个诗人,但是这首诗中的一些段落与情感描绘细致而又独到,以这样的方式去体现故事情感和冲突,给我特别的阅读体验。
读完之后,我就打开了这部电影的视频文件;影片开始了,一只眼睛、一张黄色便条、一支蓝水钢笔,我惊讶于这影片的形式,简直就是“诗歌朗读画配音”。说实话,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欢影视作品中使用过多的旁白,我认为那是情节的赘述、同时说明了导演和演员的无能;大量国产的谍战剧就是如此,旁白多用于情报迷雾之中人物内心思考的补充,只需要给演员一个谨慎沉思的面部特写,之后配上旁白即可,十分直观方便,却也是偷懒之术。
本身我就不是很看好将诗歌做电影改编,何况是以这样一种旁白的方式,这种预设的偏见一下子占据了我的大脑,正当我内心动摇,思考要不要继续观看下去的时候,一个镜头划过,那是提着一袋子书的“伍尔夫”,还有正午就要去饮酒的“艾略特”。刚刚阅读的诗歌情景跃然眼前,也给我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阅读诗,从未认真深入地遵从诗人的提示,让自己的想象力保持“鲜切状态”(peeled)。我想不到街上的伍尔夫究竟会是怎么样?抑或,倘若我真的在街道上遇到了这样一位女士,(更可能的情况是,我真的曾经与这样的人擦肩而过,)我也万万不可能将她与伍尔夫联系起来。然而就在这个镜头中,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形象,听到旁白读着:“Virginia Woolf/ loping off to the library/ with a trug full of books.” (维吉尼亚·伍尔夫大步奔向图书馆,还拖着满满一篮子的书本。)那女子的身材、步态、发色、穿戴、简直如伍尔夫本尊,此刻文本与画面碰撞在一起,让文字更鲜活了,让我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
这种观影感受在其他根据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中同样时常出现,比如马龙·白兰度把科瓦尔斯基演活了,但那些大多数存在于有情节支撑的人物角色;如此一个路人,竟然也能让我感叹妙哉,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小确幸一般的幸福感,让我继续观看下去。
看完整部影片,果不其然,诗歌原本的美感与遐想空间确实被削弱了,但这并不能BBC拍摄的《午宴之歌》是一部失败的作品。我认为这样一种近乎于“画配音”的呈现方式,是BBC对于诗歌这种艺术形式在广电领域传播的一次实验,它摒弃了诗歌原本的文字中心,用一种全新的视听语言去包装诗歌;甚至可以说,诗歌在这部作品中已经退居二线,成为了电影叙事的手法之一,诗歌魅力的消减无可厚非,却是为了支撑视听艺术的牺牲。这里我觉得就不能再用“改编”一次,因为我发现其实对原文本的增减也只有几处而已,差不多就是全文搬运,以电影的拍摄手法,加以专业演员的助力,将Reid的叙事长诗翻译成了视觉影像和听觉音效。
说到翻译,任何翻译都要以损耗一部分信息为代价,这是必然。在这部影片中,诗歌的灵动抽象的措辞,被镜头固定成为了特定的样子,让诗的暧昧与灵气大打折扣。比如这句:Once more she is distracted,/ catching the eye of the waiter/ with a demure flutter/ of restaurant semaphore/ and asking for more water. (她再次走神了,用眼睛向餐厅奔忙又自若的服务员示意,需要添水了。)描绘服务生的矛盾修饰在影片中完全丧失了。而在这之前,女主角刚刚向男主角讲述自己丈夫近况良好,可谓是一切完美,此处的被动语态完全是男主的感情误置,女主角主动暂停了交谈,向服务生要水喝,在男主眼中却变成了被动地被服务员吸引,二人的交谈被迫地告一段落。这不仅点名了男主在为自己不时偷瞄女服务员开脱的潜意识,也表现出了女主的自信与泰然将男主推到了尴尬的境地。
你看,在电影自短短几秒钟,恐怕和艾玛·汤普森再神的演技也不能囊括文字的力量。如果细究,这种缺失比比皆是,我不能一一列举。虽然影片试图运用特写镜头和慢动作镜头去引导观众的视角,同时将诗歌的长句子塞进对应的表演中,但也效果甚微。我只能说,幸亏两位艾伦·瑞克曼和艾玛·汤普森大神演员撑场子,不然那些慢镜头估计会影响观影效果。
比较让我惋惜的是,Christopher Reid的诗歌具有很强的“火星诗派”的特点,怪异陌生的比喻在原诗中比比皆是,然而大多数在影片的画面中都丧失了。我能体会到导演的挣扎,比如说到服务员如同蜜蜂在花朵间劳作一样穿梭在餐桌之间,影片响起了嗡嗡的蜂鸣声,这是与原文“Business and buzziness”这一拟声双关语的呼应。但是绝大多数情况下,诗歌中奇特的比喻与类比都不能找到画面来支持与体现,我想如果运用动画或者特效,可能会还原那种感觉吧,但制作方无疑是想用写实的方式去保持整个故事深沉细腻的基调,当然,这故事不是《天使爱美丽》,恐怕经不起超现实的象征主义的折腾。
影片还对原诗一定程度上进行了删减,详情可以看这位友邻的总结:<the song of lunch>原诗未编入剧中的部分
大部分删减都二人会面之前,因为许多描写在于划定诗歌基调,渲染气氛,突出语言风格,就情节推动而言意义不大,且这些在电影中完全可以通过电影语言来完成,故删除,也让影片更利落些,另外就是描述服务员和场景的一些段落。这些删减的部分虽然于剧情意义不大,但也是很美好的文字,个人看来情有可原,也确实有点可惜了。
但是!我不得不说,这部影片,这次视听翻译,大致上做到了忠于原文,甚至一定程度上做到了“信、达、雅”,而且也有很多可取的优点,某些地方给了我一些惊喜。要知道,诗歌的一个特征就是音乐性。这不仅局限在例如蜜蜂振翅的拟声上,更为重要的是,诗歌的节奏,诗的抑扬顿挫。画面的剪辑、人物运动的轨迹、演员动作的快慢、电影画面的构图,这些都是影片新创造出来的节奏,且与原本诗歌的节奏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这是这部影片完成最好的一方面。最直观的例子就是男主从单位到餐厅走的那一段路,步伐的节奏,小路与大道的交错、光亮与阴影,拥挤的游客人群与独自行进的男主,现实与追忆,各种视觉元素构成新的交响乐,刺激了观看者的视觉,弥补了文字视觉上的缺失。
影片也不乏神来之笔,对原诗歌的阐释和翻译有独到之处。我印象最深的是最后男主在餐厅看到只有一人坐于窗边,发现那个人是以前的热情老板。原诗只用了“There's someone seated by the window”(只有一人坐在窗户边)来描述,我读诗的感觉是这个落寞的人倚窗而坐,外面熙熙攘攘的大街与冷清的店铺有种空间上的对比。但影片却用了另一套布景,老人窝在墙角的一桌,窗户高高地凌驾在他之上,甚至镜头转换后朝街的窗子也都被百叶窗遮挡着。这密闭的压抑的空间,跟让人怅然若失,更加渲染了往日逝去不可追的感觉,这个设计真真震撼到我了。
除此之外,在这部影片中,我发现电影艺术与诗歌艺术并驾齐驱,也能擦出别样的火花,不知道到是导演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反正我乐在其中。我就来说两个令我黠笑的有趣之处。其一,在电影21分处,女服务员给沙拉撒胡椒,导演给了一个全景:女服务员拿着非同一般巨大的木质研磨器,正在咯吱咯吱地操作,十分滑稽。然后旁白开始读诗:“He watches,and his companion/ watches him watch,/ the flexing of supple back/ and sturdy haunches/ as the waitress raises and twists/ the head of the wooden phallus,/ scattering seed.” (他看着,他的女伴也看着他看着,女服务员弯曲的娇嫩背部线条,还有瓷实的臀部,这时女服务员正拿着并且拨动头部,木质的阳具的头部,并洒下种子)。原本这个描写就够好笑的了,原文一步步吊读者的胃口,到最后才说明是“木质阳具”,而画面先呈现出一个超大的研磨器,正当观众注意了被他吸引过去的时候,每个观众都变成了好色的男主,这个幽默更有意思了。
其二,电影25分处,当女主指责男主偷瞄的时候,男主说:“My God. You're right. I'm sorry./ It's the old male gaze.” (天啊,你说得对,我很抱歉,那只不过是一个老男人的注视)。紧接着,旁白读到:“Through alcoholic haze.”(是酒精使然)。这句旁白既是男人内心的借口,又是对男人在午餐约会中酗酒的吐槽。台词与旁白的巧妙搭配、加上原本诗句的押韵,加上人物尴尬的表情,凸显了特别的喜感,这些都是单单读文本体会不到的。
所以我说,这部电影是对叙事诗《午宴之歌》的一次视听翻译,忠实中带着创新,四平八稳中又别具特别的氛围与韵味。在米开朗基罗绘制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的时候,他肯定没有想要自己的画作能超越圣经故事与箴言,他只不过是用另外一种形式去诠释上帝的伟大与璀璨。这部电影也是这样,或者说任何一部文学改编电影都是这样,它们不想去超越原著,只不过是去诠释它,用试听的语言去翻译它,这种情况绝大多数在于小说和传记,而对于诗歌,而且是有情节的叙事诗,这部电影做了很好的尝试,并且有出色之处,实属难得。
P.S. 在写这篇影评的程中,我偶然查到其实还有舞台剧版本的《午宴之歌》,好想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