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意蕴悠“远”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是枝裕和说,自己当初决心成为导演源于一部电影,侯孝贤的《恋恋风尘》(《北京青年周刊》采访)。作为一部青春爱情电影,《恋恋风尘》平淡如水,说青春,看不见打架斗殴,说爱情,也听不到一句甜言蜜语。
《恋恋风尘》拍摄于1986年,故事背景是70年代初的台湾。故事很简单,阿远和阿云青梅竹马,阿远初中毕业到台北谋生,阿云毕业了也跟着过去,后来,阿远去金门服兵役,阿云嫁给了替他们送信的邮差,最后,阿远回到家乡十分。
一
侯孝贤的电影,往往给人很宁静悠远的感觉,这源于大量的长镜头与空镜头。《恋恋风尘》中的长镜头,没有复杂的运动与调度,往往是固定机位,静静地等着角色入画出画,慢慢走近或者走远。还有许多空镜头,有时候很长时间只是风吹树叶,云影流动。侯孝贤喜欢用远景,人物在画面中只占很小一部分,有时如果不留心甚至注意不到,好似中国古典山水画。譬如阿远和阿云上山回家一幕,只有两个白点在山间若隐若现,很容易让人想起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侯孝贤自己说,这是因为演员多半非专业,没办法在镜头前精准掌握情绪,所以需要远景交代情境。特定的限制条件,也成就了他独特的影像风格。
电影主要讲闽南语,谈的是日常琐事,往往轻声细语,角色大部分也不是多话的人。有意思的是,很多镜头人物都在发呆,阿远爸爸在窗口发呆,阿云妈妈在门前发呆,阿云在车站发呆,阿远在海边发呆,甚至还会一家人一起发呆。略为聒噪的恒春仔与絮絮叨叨的阿公,显得很特别,反而显出男女主人公的沉静气质。
阿云全名“江素云”,穿的衣服淡雅素净。画画的恒春仔说阿云的衣服太素了,“你脱下来,我涂涂抹抹一定会比较漂亮”。恒春仔本是一句玩笑,没想到阿云直接在阿远和恒春仔面前脱下来,只剩下背心内衣。毫不设防的单纯澄澈,让两个男生一时愕然。对面邻居发生火灾,众人都去围观,她却无声无息地为阿远改衬衫,因为之前做得太大了。好玩的是,在中华商场阿云给家人买鞋,说阿远挑的鞋“太花了”,自己却给阿远做了一件花衬衫。
阿远虽然比阿云成熟一些,也是纯净而沉默的人。从小邻居,阿远和阿远之间的情感一点也不轰轰烈烈,一切都那么自然默契。像两人一起乘车,一起走在铁道上。像阿远从阿云手中接过米袋,阿云从阿远肩上取下挎包。即使是故事最高潮,阿云移情别恋,导演的处理也是尽量克制。阿远安静地回到家乡,穿着阿云为他缝制的衬衫。
二
阿远和阿云天黑才到家,阿云妈妈问:“怎么这么晚?”阿云答:“我没赶上车。”可见,阿远之前在车站等了阿云很久,之前却没有任何交代。阿云妈妈从阿远手中接过米袋,也没有“谢谢”,客气是多余的。在父母的眼里,他们也早就是要生活一辈子的人。导演只是截取一些片段,在情节上大量留白,更多的内容留给观众去补充想象。这使得电影如同男女主角的名字,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韵味悠“远”。
留白有时可以制造一些悬念,增加观众的趣味。观众看到阿公认真做拐杖,开始不免有些疑惑,后来去车站接父亲,才知道父亲腿受伤了。这时可能又会想到,其实之前导演已经有过提示,阿云母亲问的:“你爸爸什么时候出院?”
导演也会通过一些细节暗示故事走向。金门服兵役时,阿远收到很多封阿云的信,战友开玩笑说:“飞机的位子都给你占去了。”这时有人喃喃自嘲:“父母不要,兄弟无情,大妻小妾跟人跑。”阿云最后也跟人跑了。其实阿云嫁给邮差,在之前也有预兆。阿远来裁缝店找阿云,邮差来送信,邮差正好插在两人中间。
类似这样,其他地方也通过站位暗示人物状态。譬如电影开头,阿远和阿云一起乘火车,两人是面对面站着。到了电影中间部分,相似情景在火车上,两人虽然还挨着,却不再是相向而立,这暗示两人之间心理的距离。
在裁缝店,每次阿远和阿云说话,都隔着窗口的铁栅栏,这也暗示阿远和阿云之间有阻隔。道具的使用,也能起到暗示的效果。拐杖是阿公对父亲的关心,到了下一代,父亲则用手表和打火机表达对阿远的爱,以沉默的方式。开始借给儿子自己的手表,之后给他买新表,是对阿远长大的认可与祝福。
阿远对新手表很珍视,之后一直戴着。刚收到时却放在水里,令人费解,大概是希望如果不防水就可以退货了,因为那是父亲分期付款买的。阿云随信给阿远寄了自己的内衣标签,按照台湾当时说法,是以身相许的意思。像这些,导演都不做解释,让观众自己去体会。他只是在苹果牌内衣标签的旁边,还放了三张电影票根,其中一张是邮差的。
三
在朴素含蓄的表面下,《恋恋风尘》隐藏着精巧的结构。很多情节并不直接关联,却可以远远地呼应。
印刷厂的老板娘发工资时斤斤计较。到了下一家,老板得知阿远要去服役,虽然只做了12天,还是发了满月工资。阿云手被熨斗烫伤,嫌贵不想看医生想自己擦药,阿远骂她:“你要让手烂掉。”之后阿远自己生病,也舍不得去医院,自己买药,结果比看医生还费钱。阿远独自乘车漫无目的地在海边溜达,被海防士兵带回兵站,生病晕倒被救起,与后来在金门救大陆渔民相呼应。在海边看见巫师做法事,后来又在梦里回忆起自己儿时生病时,巫师为自己做法事。
停电那天,阿公在黑暗中摸索到半截蜡烛,点燃爆炸发现是炮仗,引得众人大笑。后来阿公送阿远入伍,宁静的山路上,一路放着鞭炮,下了坡,沿着铁轨,直到消失不见。阿云刚到台北的时候,阿公托阿云带去一袋番薯,说是金门种,让阿远送给老板,结果印刷厂的老板娘,不屑一顾。影片结尾,阿公和阿远有一番很长的对话,念叨种红薯的体会:
每种以前都不下雨。等到种了,牵藤了,台风却来了。这些藤,你看,都被吹断了。照顾这些番薯,比照顾巴参还累。现在又得除藤了,若不除藤,这番薯种出来就只有这么小。除了藤,番薯才能吸收养分。干伊三妹。照顾这些番薯,比照顾高丽参还累。今年台风来得特别早,光台风就来了好几次,阿公种这些番薯,收成一定不好。碰到台风好几次。干伊三妹。照顾这些番薯,比照顾巴参还辛苦。
不过奇怪的是,镜头中的植物叶子,好像并非番薯,而是芋头。
电影始于阿远和阿云乘火车回家,空镜头,铁道信号灯转红,火车缓缓进站,停靠,阿远、阿云走在路上。电影结尾的时候,一模一样的空镜头,信号灯转红。都是从外地只是开篇熙熙攘攘的站台,如今空无一人,阿远到家。这里导演省略了很多画面,观众可以自己脑补,阿远乘车,阿远走在铁路上,阿远上山,独自一人。
四
那么这个电影到底讲的是什么呢?硬要说主题的话,在我看来,是时间。
电影的第一个画面,长达一分多钟的长镜头,火车穿过一个个隧道,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这是阿远、阿云离开家乡的路,也是回家的路。火车的运行便是时间的流逝,穿过的隧道好似时空隧道。火车停靠的站台,名为“十分”,既是地名,也是时间。
除了多次出现的手表,镜头还会特意长时间聚焦车站的钟表,不止一次。阿云来台北时,以及阿远离开台北时。阿远和阿云第一次回家,那时候阿远还是短发,后来阿云来台北时,阿远已是长发。
《恋恋风尘》的转场很朴素,大多是淡入淡出,而且黑场有时长达数秒,既可以表示时间的流逝,也给观众留下很多回味的时间。之前提到的空镜头,风吹树叶,云的流动,都是时间的意思。几片阳光透过云的间隙,在远山上缓缓起伏,这是属于侯孝贤的极致的美。
时光流逝无法阻挡,命运也不是人能完全掌控的。阿远失去摩托车,去当兵,都不是他所能决定的。听说阿远要去当兵,送货店老板讲起自己当兵的经历,导演给了他很长时间:
可能是祖先庇佑。沉船也没死,在森林里,被围剿了五六个月也没死,也没饿死。……在森林里有种可怕的病,一种肠炎叫做“赤痢”,如果被感染,没几天就死了。那时候没什么特效药,也没什么仙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
疾病也好像无法把握的命运一样。老板去的应该是南洋,替日军打仗,侯孝贤在一些间隙露出时代的伤痕。就像父亲对阿远说,“我们家三代人,好像都没有读书命”,自己公校一毕业,刚好台湾光复,あいうえお(aiueo)碰到ㄅㄆㄇㄈ(bpmf),读了跟没读一样。
父亲和朋友一醉酒,就喜欢去阿云家门口搬石头,这也是电影中最有趣的片段之一。父亲搬不动了,朋友笑父亲:“老了啦!要认输。”“认老吧!人老了就该认老。”阿公也向阿远感叹:“阿公老了。”杨德昌《一一》结尾,小男孩在婆婆的葬礼上说:“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侯孝贤安排那么长的阿公关于种番薯的心得,也是在说人生吧。阿远小时候生病,求医无果,阿公说:“人常说:‘要靠人,也要靠神。’”阿云嫁人,阿公说这是缘分,不能勉强的。
电影最初叫《恋恋风城》,改为《恋恋风尘》。前者空间,后者时间。风是时光,尘是时光中的人。
五
片头阿远、阿云走在铁路上,阿远说:“那里要放电影。”两人停下脚步,主观镜头切到一个人在铁轨上扯幕布,有人在安装电影机。此时,第一次响起音乐,陈明章的吉他声。这里仿佛也是导演告诉观众,电影开始了,有些元电影的味道。
片末那一长段空镜,再次响起陈明章缓缓的吉他声,加上几点许景淳的钢琴。我们知道,电影要结束了。字幕出现幼圆体的“恋恋风尘侯孝贤”,和开头一样。
侯孝贤的淡远风格,也和他少用背景音乐有关。更多的时候,听到的是明显的环境声,自然音效:风声,海声,鸟叫,蝉鸣,火车声,以及路人的说话声。陈明章淡淡的音乐适时流出,恰当好处。这也为台湾电影在国际影展上获得首个最佳配乐奖。
是枝裕和准备拍摄第一部电影时,对侯孝贤说:“不知您能不能把《恋恋风尘》的配乐人陈明章先生介绍给我?”(是枝裕和《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于是,我们可以在《幻之光》中听到似曾相识的音乐。除了音乐,《幻之光》中还有很多侯孝贤的影子。譬如一些远景与空镜,又如车钻过隧道,以及偷自行车的情节。
阿雄要去当兵,众人在大排档喝酒饯行,唱起歌。“今夜风微微/梦见月正圆”,这是《春花梦露》,台湾30年代日治时期的流行曲。有人说不会唱,后面没有唱出来的歌词是“双人相爱要相见……思思念念君一人/孤单守空房”。换了一首,起句类似,是“今夜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都市”。这是此前流行民谣《港都夜雨》,曲作者杨三郎还有首《孤恋花》,白先勇小说《孤恋花》中的林三郎就是杨三郎。
“异乡的都市”让我想起《风柜来的人》,侯孝贤的另一部电影。来自风柜的乡村少年来到高雄,集体宿舍里放的是罗大佑《鹿港小镇》:“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侯孝贤是很喜欢在电影里插播流行歌曲的,贾樟柯的爱好未知是否来自这里,贾是侯的铁杆粉丝。
《港都夜雨》后面唱着:“路灯青青照着水滴/引我的悲意/青春男儿/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啊/漂流万里/港都夜雨寂寞瞑。”歌词还有“真正稀微你我情意煞来拆分离/不知何时会再相见”。联系阿远和阿云的故事,是很有意味的。
在金门,大家送被救的大陆渔船离开,所有人静静地没有说话,看着船一直驶远,远远地还能听到船上录音带的声音,那是刘文正唱的《诺言》:
我曾为他许下诺言
不知怎么能实现
想起他小小的心灵
希望只有这么一点点
虽然是我为他许下的诺言
也是我深藏在内心的心愿
诺言 心愿
谁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内衣标签是阿云和阿远的诺言。“结婚后,头一个生的若是男孩,一定要让他继我的姓。”这是阿远父亲对阿公的诺言。不过诺言,不一定敌得过时间。
六
阿远和阿云一起看过两部电影,一部是阿云刚来台北,阿远住处附近电影院,是战斗片,开始阿云一个人,阿远回来后陪她。一部是在村子里,七月半给祖先的露天电影,叫《养鸭人家》,两人一起看,不过中途因为停电,没有了下文。再后来阿云看电影,便是和恒春仔以及邮差一道去的。
《恋恋风尘》整个故事,像阿远的一段回忆,回看一场电影那样。《恋恋风尘》的编剧是吴念真和朱天文,很多人都知道,阿远的原型也就是吴念真,电影讲的就是他的初恋故事。一些细节,譬如阿远摩托车丢了想偷其他人的摩托车,很容易让人想起意大利的电影《偷自行车的人》,其实是吴的经历。
吴念真可能会对《恋恋风尘》不满,因为和他的故事相比,电影太不轰轰烈烈了。吴念真去当兵,女孩买了一千多个信封,贴上邮票,花了她五个月薪水。离开那天晚上,两人一起在信封写地址。电影中这些桥段都没有,侯孝贤觉得太煽情了,这是他的克制。除了这个,侯孝贤还删掉了原剧本中很多情节,譬如阿远读过加缪的《异乡人》(朱天文《悲情城市》)。有时候,生活会比电影还要戏剧化。女孩叫阿真,这也是“吴念真”这个名字的由来。关于这件事,他写过一篇文字,叫《我一辈子没有拉过她的手》,印象中,阿远也从未认真拉过阿云的手。
如果没有邮差,阿远和阿云会怎样呢?吴念真的文章回答过,这里不需再说。在《一一》里,吴念真饰演的南俊,多年以后偶遇小学时就喜欢的女友阿瑞,只是这回,他是那个不告而别的人。两人借机在日本相会,阿瑞说:“我们重新再开始一次,好不好?”南俊拒绝了,不过坦言:“我从来没有爱过另外一个人。”后来,南俊对妻子说:
你不在的时候,我有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
七
1993年,是枝裕和拍摄过一部纪录片,叫《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恋恋风尘》开拍的前一年,杨德昌的电影《青梅竹马》上映,侯孝贤主演,只差一票就成为当年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侯孝贤与杨德昌互相支持,演员、编剧也不断串场,二人走的却是风景迥异的两条路。
同样是风,侯孝贤的电影中吹动的是树和云,杨德昌的电影里吹动的是女孩的照片,一片一片的,同样美到极致。只不过这个混血女孩是罪犯,电影名字叫《恐怖分子》。
杨德昌的电影有如鲁迅的小说,冷酷凌厉,直刺灵魂,手段是批判,对象是社会与人性。侯孝贤的电影则如沈从文的散文,不动声色,优美中蕴含悲哀,手段是呈现,对象是生命和时光。杨德昌会一脸严肃和你讲道理,侯孝贤则不经意间流露出感悟,可以让你琢磨好一阵子。
侯孝贤确实是受沈从文影响的。在拍《风柜来的人》时,一个问题困扰着他:“我到底要怎么拍?”朱天文给他看了《从文自传》,他说:
看了后顿觉视野开阔,我感觉到作者的观点,不是批判,不是悲伤,其实是种更深沉的悲伤,沈从文看人看事不会专在某一个角度去挖、去批判。那些人的生生死死,在他的文字里是很正常的事,都是阳光底下的事。(张靓蓓《<悲情城市>以前——与侯孝贤一席谈》)
也许吧。
自己玩的公号:枣树上的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