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压垮大明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元1642年,大明朝崇祯十五年,闯军围攻开封。
李自成来势汹汹,麾下大军如排山倒海,将开封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狼烟吹起,战鼓轰鸣,伴随攻城的一声炮响,大军开始冲锋。
开封,曾是北宋的汴京,想当年,那是何等的繁华热闹。
如今,不过是一座孤城。
所谓的繁华早已是陈年旧事,只能在《清明上河图》中窥见端倪。
孤城的守军是孤军,城楼守卫的明军如残花,日渐凋零。
他们每击退一次冲锋,就会陷入更深的绝望,深渊正在虎视眈眈地凝望。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敌军源源不断,蜂拥而至,旌旗漫山遍野,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
黑云压城城欲摧。
从城楼另一边眺望,帝国的援军却迟迟不见踪影。
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此刻离帝国灭亡,仅仅只剩下两年。
两年后,正是城下这支气势汹汹的农民军,席卷了帝都,逼得大明皇帝自缢而亡。
但1642年的崇祯还在垂死挣扎,他仍然幻想着能有于谦那样的忠臣力挽狂澜。
他废寝忘食地进行了一番苦思冥想,最终敲定了一个人选。
此人便是孙传庭。
公元1636年,即崇祯九年,孙传庭率军大破贼军,打得李自成只剩下18人。
这位人高马大的陕西硬汉吓得魂飞魄散,跑得再慢一点就成了孙传庭的刀下亡魂。
捷报传回帝都,崇祯喜极而泣,大臣们山呼万岁,京城一片歌舞升平。
谈笑间,声势浩大的贼军仿佛就这么灰飞烟灭,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
站在1642,回望1636,那场大捷已是遥不可及的记忆。
如今的李自成不仅卷土重来,大军如滚雪球般一天天壮大。
其战法,已经从流寇式的声东击西,进阶成了大规模的攻城略地。
等到崇祯御前召见孙传庭之时,李自成已经开始进军关中。
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潼关,一旦潼关失守,中原大地将无险可守。
帝国京师的大门,就会向李自成敞开,任你是于谦再世,照样无力回天。
见到孙传庭时,眉头紧锁的崇祯问,需要多少人才能平定叛乱?
孙传庭回道:五千精兵足矣。语气毫不犹豫,眼神坚挺如铁。
听罢,崇祯长舒了一口气,于是孙传庭率军前往前线,阻击北上的李自成。
以上,正是影片《大明劫》的开头部分。
关于明朝历史的电影有很多,但走的都是戏剧化和演义化的路数。
说白了就是不够真实,更谈不上真实感。
而电影一开头的攻城戏,迎面扑来便是这股子真实感。
佛朗机炮、火铳、布面甲、臂甲等服道化的细节呈现,足足称得上细致入微。
虽不至于百分百还原,但在近十年来说,已经是首屈一指的用心良苦。
但最核心的真实感还是有血有肉的人物,就是影片的两位男主角。
一位就是之前说过的孙传庭,另一位则是吴又可。
孙传庭是兵家,身为帝国的擎天一柱,他为了救火疲于奔命。
根据影片呈现,他到潼关一看,登时就傻了眼。
粮仓里的粮食早就被贪官污吏蚕食的干干净净,军粮是个问题。
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饭都吃不饱,难不成让弟兄们饿着肚子上战场?
粮草短缺的同时,是兵饷的巨大缺额。
到明朝末年,明太祖设计的卫所制早就名存实亡,募兵制大行于世。
所谓募兵就是花钱雇佣,这兵饷就是给士兵的发的工资。
募兵制还有一个特点,武器装备也是由帝国财政一应承担,统一配备。
但是潼关守军的装备严重不足,用于防御的布面甲都不够,更不用说火铳。
没粮草,没军饷,没装备,没有可以补足的兵员,也没有中央帝国的后援。
所剩不多的地方守军还各自为阵,不服调遣,和闯军总是眉来眼去。
李自成麾下不是几千几万人的小股部队,而是几十万,浩浩荡荡,士气高涨。
这仗怎么打?
孙传庭算是看出来了,所谓剿灭李自成,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缺粮缺钱,短时间内倒不是最致命的,孙传庭可以向大户开刀,打土豪分田地。
他缺的是时间。
隔三差五就会有监军带着崇祯的旨意前来,核心就一句话:督师怎么还不发兵?
孙传庭可以理解此刻崇祯的心情,但是老天爷不理解。
明朝历史上最凶猛的一次瘟疫,席卷了帝国的中原大地。
光是帝国的心脏,皇帝所在的京师,就有二十万人死于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瘟疫。
京师尚且如此,孙传庭所在的潼关地区也不能幸免。
乱军四起需要救世的能臣,瘟疫横行则需要救命的良医,吴又可就是这个良医。
瘟疫爆发时,京城内外的大夫们首先想到的是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张仲景是东汉末的名医,当时同样是瘟疫横行,中原大地十室九空,哀鸿遍野。
当时的曹操见了此等惨状,悲从中来,写了一首诗,名为《蒿里行》。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张仲景的药方则有效遏制了瘟疫的传播,于是被后世的医家奉为圭臬。
时光飞逝,来到明末大灾变的时代,这位大名鼎鼎的医圣已经去世一千多年。
与此同时,瘟疫早就不是当年的瘟疫,祖师爷的药方此刻并不灵光。
影片中的吴又可提出《瘟疫论》,靠着“达原饮”的药方,初步遏制了瘟疫。
明朝末年的瘟疫以鼠疫为主,说是天灾,又何尝不是人祸。
每当改朝换代时,我们总能听到这八个大字:天崩地裂,山河巨变。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天地的眼中,山河依旧是山河,只是变换了颜色。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在后世文人骚客的眼中,山河巨变也是如此。
但是,后世的人旁观者清,现世的人当局者迷。
孙传庭可说是兵家,吴又可是医家,关于明末风云变幻,两人有段对话。
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为乱,这就是吴又可给孙传庭的启发。
历朝历代,都在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得人心者得天下,问题是,什么是人心?
在孙传庭看来,人心就是粮食,是源源不断的兵源。
这人心在李自成那儿,所以他输个十次八次都可以,但孙传庭一次都输不起。
输了,就是身死国灭。
瘟疫再可怕,鼠疫在嚣张,但是在四海八荒的人心面前,只是纸老虎。
孙传庭文韬武略,并非亡国之臣,崇祯励精图治,并非亡国之君,可还是亡了。
追根究底,这大明朝的人心,早在万历朝,就已经散了个干干净净。
从万历十五年开始,即公元1586年,万历皇帝就不再上朝,深居后宫而不出。
长达三十多年的时光中,君臣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中央帝国的权威日渐下降。
从国本之争开始,君臣之间势同水火,根本不存在一丝一毫的信任。
伴随着万历三大征的落幕,户部一盘算,竟有一百万两的巨大亏空。
很不幸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辽东的女真部努尔哈赤开始崛起。
25岁的努尔哈赤,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十三副甲胄起兵,统一女真称霸一方。
在著名的萨尔浒之战中,明军十万大军遭遇努尔哈赤猛攻,丢盔弃甲,惨败而归。
尽管之后攻守易势,但此战对大明朝并非致命一击。
军事行动的惨败带来的最大后果,是帝国财政的巨大亏空。
明朝是大一统王朝,本该富有天下才是,怎么一场战役的失败,就穷得铃铛响?
明朝经济结构高度单一,初期实行海禁,税收主要以农业税为主,商业并不重视。
根据明太祖朱元璋的设计,靠着农业税的收入,自给自足基本上是没问题的。
但是到了万历年间,进入了多事之秋,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农业税根本就不够。
光是援助朝鲜的战争,就耗费了800多万两白银。
如果不搞农业加税,如果不搞盐矿官营,只要一场大战,户部就得穷得哭爹喊娘。
小农经济本就脆弱,稍有天灾便会粮食歉收,遇上大灾,还容易闹饥荒。
有了饥荒就会饿死人,饿死人就容易闹瘟疫,瘟疫雪上加霜,就会死更多的人。
与其待在家乡做着等死,不如去有粮食的地方乞食,流民眼看着越来越多。
胆子大的就三五成群,开始打家劫舍,实力强的甚至开始啸聚山林,好不快活。
小股流民汇聚成大股,大股流民汇聚成大部队,从流寇到攻城略地,无所不为。
万历末年,已然暗流汹涌。
明朝的财政,不仅要用于对建州女真的军事防御,还要用于养活庞大的官僚集团。
这还没算上繁衍生息已经高达数万人的皇亲国戚。
万历之后的两任皇帝,分别是泰昌和天启,在位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八年光景。
八年间,万历朝的问题愈演愈烈。
朝廷是阉党和东林党的朋党之争,地方乡绅则伙同官僚,将土地兼并进行到底。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帝国的精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哪里顾得上流民们咕咕直叫的肚皮。
公元1627年,信王朱由检继位,改元崇祯。
这位17岁的热血少年,很快就收拾了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堪称是雷厉风行。
他坚信自己有能力力挽狂澜,成为大明朝的中兴之主。
他和哥哥朱由校一样,都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与宦官朝夕相处。
所不同的是,他最初并没有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就藩本是他此生的宿命。
而明末的宫廷可以用波诡云谲来形容。
童年时的朱由检见识过红丸案和移宫案,幼小的心灵就此留下刻骨铭心的阴影。
从小就没有母爱和父爱,整日里还要担惊受怕,甚至没有受过完整的帝王教育。
后天养成的性格缺陷将通过帝王至尊的权力,得到疯狂的释放。
崇祯在位17年,光是内阁首辅就换了50个,他骨子里就没法信任文官集团。
诸如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喜怒无常、犹豫不决,对于藩王来说算不上什么。
但对于一个千疮百孔的帝国来说,如此帝王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他既没有驭臣之术,也没有济世之道,反倒被文官集团玩弄于股掌之中。
魏忠贤在时,东南的财税至少还能收的上来,到了崇祯时,工商税毛都没有。
东林党为首的士大夫阶层,即便自己不做,家里的亲戚朋友也有做生意的。
明朝中后期东南商贸发展的红红火火,东林党作为既得利益者,当然不希望征税。
崇祯一朝刚好也是东林党的天下,他们忙于派系内斗,忙于敛财,为此不亦乐乎。
至于户部的亏空怎么办,那是皇帝老儿的本分,他们小门小户的,管不了那么多。
他们的解决方案永远都是加税两个字,往陕西加,往河南加,总之东南没得加。
电影《大明劫》之中,崇祯让孙传庭出击,却又不给军饷,岂不是自相矛盾?
逼得孙传庭只好杀土豪分田地,这才初步解决了十万两军饷的财政问题。
倒不是崇祯不想,他是真的没钱,他知道大臣们有钱,但始终没有魄力去解决。
对农民加税只会加剧小农经济基本盘的大崩溃,农民起义只会愈演愈烈。
对外被动防御,对内接连失利,内忧外患,两面作战,只会顾此失彼。
很不幸的是,崇祯时期刚好是小冰川期最严重的时候,北方气候比往年冷的多。
以皇太极为首的建州女真拼了命也要往山海关内进攻,也是迫于生存压力。
崇祯二年,皇太极绕过山海关,逼近京师,袁崇焕率关宁铁骑星夜驰援。
皇城脚下,袁崇焕以九千对战皇太极的十万铁骑,也没让他捞到一点好处。
击退敌军后,崇祯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策,抓捕袁崇焕,凌迟处死。
袁崇焕这一死,大明朝算是断了根擎天一柱。
同样的事情其实也发生在孙传庭的身上,若非山河破碎,崇祯断然不会放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崇祯偏偏是逆向思维。
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没有搞清楚一个问题,敌人到底谁?
在《大明劫》中,孙传庭有句话,算是说对了一半。
天下糜烂,百姓从贼,皆因饥饿,皆因无地可耕。
急功近利的崇祯,难免目光短浅,除了到处扑火,他似乎有意识忽略了这个问题。
明末众生相,无论高官显贵,还是三教九流,都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氛围中。
有人醉生梦死,有人首鼠两端,有人卖身葬父,有人饿死荒野,有人揭竿而起。
崇祯真正的敌人,从来都是自己人。
皇太极也好,李自成也罢,其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性的贪婪和无知。
即便崇祯是天纵奇才,战略设计无人能及,但真正到了落地的时候也会破产。
帝王再精明强干也只是一个人,偌大的帝国说到底,靠的还是庞大的官僚集团。
明末的官僚集团,宁可围观神州陆沉,也不愿意上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崇祯问自己的岳父借钱,哪怕是一万两白银人家都觉得肉疼,京城权贵无不如此。
但在李自成的钢刀和皮鞭下,京城权贵硬是被搜出了7000万两白银。
若变成了军饷,万历三大征都可以打上好几次。
正因为这样的权贵多如牛毛,才更显得孙传庭这样的人难能可贵。
来势汹汹的瘟疫,只是压垮大明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分是天灾,七分是人祸。瘟疫尚可治,国难如何医?
公元1643年,在崇祯的一再催逼下,孙传庭被迫出关作战。
兵部侍郎张凤祥进言:皇上只有此一付家当,不可轻动,帝不从。
崇祯最后一支王牌部队就此全军覆没。
《明史》称:传庭死而明亡矣。
同年五月,张献忠攻占武昌,楚王朱华奎被活生生浸猪笼沉江。
李自成则横刀向天笑,虎虎生风,麾下大军,朝着帝都浩浩荡荡地挺进。
不可一世的帝国,最终还是败给了一个送快递的。
然,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和贪得无厌的人性,才是明末最可怕的瘟疫。
但崇祯已经没有时间思考这个无解的难题。
公元1644年,农历甲申年,一个叫朱由检的中年男人,在煤山上吊自尽。
文臣误我皆可杀,这是他至死方休的执念。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我知道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条恶龙,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个处女。
每年,这个村庄都有一个少年英雄去与恶龙搏斗,但无人生还。
又一个英雄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
龙穴铺满金银财宝,英雄用剑刺死恶龙,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闪烁的珠宝。
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屠龙的少年变成了恶龙。
这个故事还有诸多变种,但每每读来,总令人无限唏嘘。
曾经,朱元璋是屠龙的少年,如今,李自成也是屠龙的少年。
但最终,他们无一例外都变成了恶龙。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而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