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还在
巴赞说过维斯康蒂的《大地在波动》是现实与唯美的结合。
至于1957年他拍的《白夜》,巴赞没说过,或者我还没看到他在这方面的著述,更遗憾的是巴赞于1958年就英年早逝了。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但维斯康蒂巧妙地移植,打破时空与现实的界限,模糊了故事的历史性,界定在一个简单明晰的爱情故事中。
但意大利式的悬念仍在。让《白夜》如一团雾气在黑夜的街巷、小桥和流水中,慢慢飘荡,直至白雪落下,白夜才得以真正的验明。直至那个消失了一年的情人出现,纳塔莉亚兴奋地扑向他的怀抱,马里奥黯然神伤地离去。
马斯楚安尼对于这个角色的把握,倒让人想起几十年后他出演的《养蜂人》(1986年)中的角色,一个心劳日拙又渴望重生的养蜂人,并没有得到热力青春女孩的滋润,倒一路被她搞得疲惫不堪。这犹如一个演员跨越时代的无力见证:生命在岁月的砥柱和磨蚀中,除了年老体衰和臃肿不堪,其他似乎都显得一文不值。
维斯康蒂的唯美在安哲罗普洛斯的诗意凝视中,竟然划着同一个优雅的精神弧线,这种艺术维度的一脉相承,让电影的天空变得无限的广大。从维斯康蒂拍出的《豹》、《大地在波动》、《诸神的黄昏》、《北斗七星》、《战国妖姬》、《小美人》、《洛可兄弟》、《魂断威尼斯》、《家庭的肖像》和《无辜》等影片来看,的确,他的风格堪称多变。
这与法国“新浪潮”一开始所提倡的电影应回归电影本身,与文学要划定界限有一定距离,因而包括安东尼奥尼等意大利电影人,都遭到了当年“新浪潮”诸将们的挞伐。尤其是戈达尔所倡导的反对古典叙事和推崇布莱希特式的疏离与不连贯手法,一时成为“新浪潮”的主流。以至于戈达尔推出了“由霍克斯和希区柯克拍的安东尼奥尼电影”——《轻蔑》。虽然他们推崇希区柯克、约翰·福特、霍克斯、弗里茨·朗、山姆·富缪、尼古拉斯·雷等大导演有一定道理,但未免褊狭。其实,约翰·福特的风格也是一个多变的高手,从《告密者》、《愤怒的葡萄》、《青山翠谷》再到《关山飞渡》等,并非他只是一个拍“西部片”的大导演。
没有哪个导演能完全置现实于不顾。即或苏联特殊时期下的塔可夫斯基,仍会拍出《镜子》这样与现实相向的电影,只是他让落寞又苦楚的现实,精心地融入如现代诗般的空灵和忧郁的意境中。时间的硬度与精神的高度,乃是岁月沉淀后得以检索与确认的结果。
有趣的是,后来的特吕弗与戈达尔的决裂也起于此,特吕弗渐趋回归正统,越来越讲究剧本中文学的品质,这自然为戈达尔所不齿。实际上,电影诞生一百多年,并没有一个严格的框框,哪样拍是对的哪样拍就是错的。一个导演终生坚持一种风格,当然非常了不起。而一个导演终生的拍摄风格多变,也同样值得赞赏,前提是无论是哪种风格都得是好电影。非此即彼,苛求与道同,不如兼容与多极来得实在和长久。
再回到《白夜》,维斯康蒂善于用明暗光线,以调动角色的情绪,堪称一绝。原本难以捕捉的表情,却能在或明或暗中得以恰到好处的体现。另外,在小酒吧跳现代舞的那场戏,即可看出大师在光影层次中的错落秩序与叠加使用,达到了一个极致。而长镜头对节奏的把握,又始终如一的沉缓、细腻又明净,随着情节的推移,这种氛围的诱导令人沉痛而击赏。
白雪停了,白夜还在,梦已死去。生活还在碎光流影之中延续。马斯楚安尼的从影路无疑是一个经久的传奇。他从《夜》中,来到《白夜》,再来到《养蜂人》,已在天堂的他还演电影吗。 想起马里奥在雪夜与纳塔莉亚紧紧相拥,最终喃喃絮语地说出“我爱你”,那是令人多么开化的一刻啊。可当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前面的小桥上,他却只能说出“幸福无价”而踽踽独行。这种空荡的感受,恐怕正好印证了他之前曾说过的“我要么狂喜要么绝望”,方能概括他深深的失落。
出演纳塔莉亚的玛丽亚·雪儿,一生出演过很多欧美影片,让人不禁想起几乎与她同时代又同是来自于奥地利的罗密·施奈德,如雪的精灵,如画般神秘,若即若离,让世间所有男人都无法承受的美,仿佛呵一口气就会融化,让人不忍触碰。是天使就该回到天堂,就该远离这污秽的现实,这是否也暗合了她们生命本身的某种奇诡与秘密呢。
刊登于2013-9-4《深圳特区报》
选自海天出版社出版的影评集《看不见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