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惑
巧得很。《石头记》刚又读过一回,这边就拿到《海上花》碟片。
情绪上贴合至极,且连日心静,也不觉它闷,虽然时常耳闻,这电影是闷得死人的。
原著《海上花列传》,历代邪狎小说之首,写来却情而不淫。
电影则以朱天文为编剧,侯孝贤为导演,拍得十分缱绻冲淡。
一样的镜里情郎,画中爱宠。
说的是旧上海,长三书寓,倌人同客人的故事。
四面尽是烛影珠光,柔暖,魅艳。清倌人珠翠摇摇,讲一口软和沪语,得闲捏个翡翠杯,斟两盅,醉一回。
乍看一个温柔乡。其实好多暗涌。
《石头记》里有讲,天地间正邪二气互搏,男女偶秉此气而[font=楷体_GB2312][/font]生者,若在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在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是生于薄祚寒门,必为奇优名倡,一样不甘庸常。
呵,正是,长三书寓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胭脂堆里的豪杰。须知,花男子的钱,实在是从古到今多少人学不来的本事。
公阳里。
周双玉跟朱家五少床头忆旧,说起当日情事
——曾记否,二人立下誓来,若做不成夫妻,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呵,好现成一出长生殿呢。
这边双玉已捧出两盏鸦片,要哄着五少喝了,然后自己再喝,一道死了,殉情。
了不得,宛转娥眉马前死。
其实呢,长三书寓里没有人会殉情,殉不了,情痴情种实在都在《胭脂扣》里头死绝了。
双玉以死相逼,最终是好端端让五少出钱赎了身,又给嫁妆,让她嫁人。
这五少倒清纯,被讹了大笔钱,犹在殷殷切切关心,嫁给谁呢,她嫁给谁呢。
人间午后,日头光斑耀眼,晃上他十九岁未谙红尘的面孔。
他哪里知,双玉得到她所要的,嫁给甲或是乙,原亦没有太大的不同。
在这极繁艳然而极苍凉的场合,情爱是一种莫大的奢侈。
它看似轻佻,只要交易即可办到,但其实却最郑重难求,即使它呈现出来,亦必是以一种隐晦曲折的方式。
王莲生不幸爱上荟芳里头牌沈小红,桩桩件件,曲意逢迎。
他被她控制,做一切事情都为了她,甚至,当他去找另一个女子寻欢,亦只不过为了叫她吃醋。
他是这段关系中注定要被伤害的那一个,因为他爱得比较早,比较深。
而公阳里周双珠又是另一种样子。
当她淡定坐在那里,吸烟,闲话,你甚至会错觉这人世间竟有些清平在。
她宝蓝衣衫笃定温柔,寻常不出手,但对朱家五少的讹诈,却由她一手设计操控。
呵,小事体,反正这些钱,他出得起。
还有尚仁里头牌黄翠凤。鼎盛时期的李嘉欣,呵,真美艳,且决不木讷,精悍得很,坐在那里,反倒把鸨母数落到没法回嘴。
后来她赎身,要走了,临去,听帐房先生唱出衣裳头面名色,一件件交到鸨母手上。
翠玉镶金的坠子,蓝彩织锦的罗裙,她曾借由它们扬起花帜,春风沙场中攻城掠地,自有她的骄矜跟尊贵。
美色是她的领地,不容置疑。
原应如此,有好的姿容便以好姿容取悦人,有好的思想便以好思想取悦人,各安天命,各尽本分。
这样看起来,这个行业实则没有半点不堪。
且她们看上去真是静好,行动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带来幻觉,事关情爱,仲夏般丰盛。
然而,呵,说到底,一切目眩神迷,只是绮惑。
是我们自己正照了风月鉴,看不到骷髅,只看到皮囊。
2006-6-19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