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解析《断背山》，最好的爱情故事之一

（以下内容为《断背山》视频影评的文稿，最初于2019年10月26日发布于B站账号：李里西。原创文章，转载请注明原作者）

李安说：“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那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梦。”这句简单的话，真的不止是说说而已。

《断背山》改编自作家安妮·普鲁（Annie Proulx）于1997年创作的同名作品《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

当时，在读完这部小说后，导演李安哭了。他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受感动。发生在断背山上的爱情让他觉得隐秘而熟悉，仿佛那是自己始终在追寻的一种求而不得的东西。

故事最初发生在1963年的怀俄明州，希斯·莱杰（Heath Ledger）饰演的恩尼斯从小父母双亡，个性阴沉而压抑。杰克·吉伦哈尔（Jake Gyllenhaal）饰演的杰克则浪荡而大胆，喜欢玩牛仔竞技。一天，两人因为同时接到了一份牧羊工作而相识，深山之中除了羊群之外，几乎荒无人烟。在西部辽阔的自然风光中，两位血气方刚的青年之间，逐渐产生了特殊的情愫。一天晚上，两人喝了酒，发生了关系，从此，他们正式相爱。

杰克提出要和恩尼斯一起生活，但是出于对世俗眼光的畏惧，恩尼斯拒绝了这一请求。在牧羊工作结束后，两人忍痛告别。恩尼斯和女友阿尔玛结婚，生了两个女儿，继续在怀俄明州过着贫苦的生活。杰克则娶了德州富家女露琳，帮着妻子家中打点生意。四年后，杰克偶然去怀俄明州出差，顺便探望了恩尼斯。从此，每年杰克都会驱车十几个小时赶回怀俄明州两三次，和恩尼斯在断臂山中相聚。尽管杰克屡次提议，要和恩尼斯正式在一起，但恩尼斯总是不敢答应。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20年后，恩尼斯突然接到了杰克的死讯。他对着两人曾穿过的衬衫，默默缅怀着杰克，缅怀着心中的断背山。

这部电影节奏很慢，同时也不符合好莱坞主流故事风格。因此，虽然它拿下了包括奥斯卡在内的无数大奖，还是有许多人说它是小众作品。

然而，一部电影的题材越小众，就越有机会通过对单个角色的深入塑造，让观众从中发现普遍性，并和自己对号入座。在西部那冰冷的空气和贫瘠的山脉中，在主角希斯·莱杰（Heath Ledger）和杰克·吉伦哈尔（Jake Gyllenhaal）眼中的微光和颤抖的睫毛中，我们从众多微妙而有力量的细节里，一点点累积着情感，直到最后被卷入了角色的生命里，感受着那份不被社会相容的爱情所带来的震撼和辛酸。

我真的认为，《断背山》是我目前所看过的最真诚、最具有共情感的爱情电影。它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没有忽略任何一点悲伤。

不过，我觉得，《断背山》虽然讲述了男人间的爱情故事，却不能算是真正的同性恋向作品。因为，同性恋群体未必真的全都会喜欢这部电影，毕竟，完全被边缘化的角色和没有任何奇迹发生的悲伤结局，注定无法取悦所有人。并且，如果为影片中的爱情加以性别界限，会影响我们对于影片主题的理解。爱就是爱，没那么多复杂的前提。

毕竟，导演李安曾在采访中说，自己只是想拍出一部专注于表现爱的好电影。而在《断背山》上映前夕，电影制作人向专业影评界分发的宣传素材中，也没有提到任何有关于“同性恋”的字样。

所以我们知道了，电影主创方是想以同性故事的题材为基础，打破爱情的性别偏见，从而真正去表达“爱”的主题。

可是，主角毕竟是两位血气方刚的西部牛仔，他们原本也都不喜欢男人（虽然杰克似乎也表现出了更多的同性恋倾向，但这不是最重点）。要让直男冲破次元壁，又要不违和，还要去升华这种同性之爱，障碍实在太多了。

然而，通过摄影、剪辑、剧本、演员、配乐等众多电影元素的完美配合，导演李安巧妙地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利用起了故事中的障碍元素，反衬出了爱的强大与持久。毕竟，障碍重重的爱情，才更真实、更浪漫。

李安是一位大胆的电影人，他敢于突破，敢于与传统的观念对立，会把自己的每个角色都看成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种让大多数人都满意的观念。所以，《断背山》中，没有太多的羞怯感，也没有太重的道德负担。导演只是带着对于角色们的同情心，在凄凉的西部风光中，一点点累积着冲突与压抑，慢慢展现出了一部伟大的爱情史诗。

恩尼斯和杰克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呢？

当他们最初在断背山上牧羊时，那辽阔的西部山脉，不掺杂质的蓝天白云，巨大天幕中的点点星光，处处都是大自然的美丽与壮阔。这样大大世界中的小小两个人，宛如创世纪中的亚当与夏娃（或者说是亚当和亚当），大自然让他们被净化了，被感动了。他们褪去了自己的社会身份，逐渐滋生出了最纯洁、最有力量的本能欲望。无论他们两人都是男人、都是女人、或是一男一女，他们都有可能会相爱，都有可能产生和对方融为一体、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冲动。

所以，那天晚上，在喝过酒后，恩尼斯和杰克会发生关系，原因之一或许也是，他们找不到更恰当的方式来表达对于大自然的共情感。那一夜的激情，就是最纯洁、最强烈的本能欲望之流露。

所以，后来，当恩尼斯的妻子阿尔玛提出要搬到镇上去住时，恩尼斯会用经济问题来搪塞，因为他在潜意识里不想远离那曾经赐予他爱情的自然风光（虽然经济问题也是一大障碍）；而杰克也始终梦想着要和恩尼斯共同扎根在大自然的赐福中，一起经营牧场。他甚至还希望自己的骨灰能被洒在断背山上。

所以，是整个大自然、是整座断背山指引着恩尼斯和杰克相爱的。这样的爱，理应最清白、最正当。

真的希望，断背山是一颗独立的小星球，这样，恩尼斯和杰克就能够永远快乐下去。

可是，恩尼斯虽然向往大自然的自由，却放不下对于文明社会的畏惧。在童年时期，父亲曾经把一个受折磨致死的同性恋者尸体指给恩尼斯看。当恩尼斯被父亲教导去憎恨同性恋时，他同时也学会了去憎恨自己的情感。尸体那没有尊严的惨状导致恩尼斯一生都恐惧着暴力，这也或多或少造成了他的偏执，内向，寡言少语，惜字如金，好像多说一个字就会引发什么不吉利的后果一样。尤其是，在和杰克第一次发生关系后的第二天，恩尼斯就看到了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羊。这仿佛是上天发出的警示，更强化了他的畏惧。

面对内敛的恩尼斯，杰克始终扮演着外向的追求者角色。但是，尽管杰克反复提出要和恩尼斯共度余生，恩尼斯却总是拒绝。因为，恩尼斯早已在学会分辨真正的恐惧之前，提前学会如何竖起防备心。

所以，在与杰克在断背山下分别后，压抑的恩尼斯只能偷偷躲在角落失声痛哭。而杰克，也只能像是第一次见到恩尼斯那样，从后视镜中，落寞地看着恩尼斯的身影一点点消失。

婚后，恩尼斯与妻子阿尔玛之间的关系也算融洽。只是，每次和阿尔玛亲近，恩尼斯都要把她的身体背过去。他不想直面爱人的脸，因为他的心，还停留在在断背山上。

而杰克，尽管娶了富家女露琳，有了正当工作，却总是受到岳父的排挤，始终抬不起头。

直到四年后，当两人又得以重逢时，再次被点燃的激情令他们再也无法放下对方。随着时间的增长，两人各自的生活与婚姻状况都越来越繁琐压抑，而每次相聚时的狂喜，就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亮光。

可是，短暂的重聚不但不能抚慰思念，反而还加深了他们对彼此的渴望。杰克再次提出要带恩尼斯离开德州去开牧场，却再次遭到了恩尼斯的拒绝。而当杰克得知恩尼斯离婚的消息，兴冲冲地连续开车十几个小时直接赶来时，恩尼斯却只是无奈地告诉杰克，自己还需要照顾孩子，不能陪他约会。失望的杰克在回程的路上，边开车边流泪。似乎，恩尼斯把身边束缚着自己的一切东西都看得比杰克重要。

杰克不缺钱了，恩尼斯却仍然贫穷。杰克想要冒险，恩尼斯却一直在自我否定。杰克想要承担后果，恩尼斯选择逃避。杰克可以反复连续开车十几个小时去见恩尼斯，而恩尼斯却连请个假都做不到。

在无处发泄的欲望、愤怒和妒忌中，杰克开始去找男妓。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是，男妓比恩尼斯更懂得如何接纳人性。

生活中，杰克也遇见了另一个愿意和自己一起去大自然中相爱的男人，那人就是妻子朋友的丈夫。

对此，我们可以说，杰克已经移情别恋，也可以说，他只是想寻找恩尼斯的替代品，去寄托自己无处安放的思念和欲望。

在两人最后一次相见时，杰克对恩尼斯说，自己和妻子的女性朋友搞起了外遇。尽管杰克故意把外遇对象的性别换成了女性，恩尼斯却还是察觉到了异样。他旁敲侧击地问杰克：你去墨西哥了吗？意思也就是说：你找别的男人了吗？

杰克没有否认。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杰克看着恩尼斯远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悲伤和绝望。他还爱着恩尼斯，但他已然对于恩尼斯的畏缩而彻底失望。

后来，杰克的妻子露琳通过电话告诉恩尼斯，杰克出车祸去世了。但是，这背后似乎另有隐情，因为我们从一闪而过的镜头中，看到了杰克被殴打得满脸是血的样子。

对于这个镜头的含义，导演李安的回应很模糊。他表明：一切很可能只是恩尼斯的想象，他下意识地把童年时期的不良记忆带入到了杰克身上。但是，恩尼斯之所以会这么想象，是因为他从露琳的话中感受到了异样。所以，露琳也可能没有说实话，因为，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愤怒。

导演本人都已经这么说了，我们也就没必要再猜测了，就当我们都是恩尼斯，只能任真相在风中飘摇。

但是，暴打着杰克的拳头，同时也暴打着观众的心脏。画面中充斥着践踏、暴力、丑陋、扭曲、绝望、疼痛，是我们最不忍心直视的事实。

好在，这个事实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正如同整部电影的格调一样：没有对错，没有辩论，有的只是温和的假设。所发生的一切都会被无声无息地淹没，杰克的存在也会马上消失。他的悲剧，只是那个时代中无数个悲剧中的一个。

所以，这部电影构建了一个虚构的刑场，无论主角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还是别的什么，但凡不被社会认可的东西，都会被谴责、被伤害。

所有的分歧与障碍，都是人们自己创造的。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断背山。

所以，当李安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时，背后包含着的，是他对我们所有观众的理解。因为他知道，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像恩尼斯那样，为了向社会妥协而强迫自己生活在谎言里，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另一部分人则像杰克那样，在尝试表达欲望的过程中，被迫害、被殴打、被欺凌。

杰克死后，恩尼斯去拜访杰克父母。在杰克的房间中，恩尼斯发现，当年离开断背山时自己误以为丢失的衬衫其实是被杰克偷偷拿走了，他用自己的衬衫包裹着恩尼斯的衬衫，仿佛要永远呵护着他、拥抱着他。

这个场景，很催泪。

空荡荡的袖口，也让我第一时间联想到了“断袖”的寓意。

电影的结局处，大女儿来到恩尼斯简陋的住处，通知了他自己要结婚的消息。于是，恩尼斯拖着微微驼背的身体和有些蹒跚的脚步，倒了杯酒祝贺她。女儿的出嫁带来了一点身为人父的成就感，但更多的却是辛酸与孤独。恩尼斯知道，自己老了，青春不在了，最爱自己的杰克也不在了。他打开衣柜，为杰克的衬衫温柔地扣上了扣子。此时，他已经将杰克的衬衫包裹到了自己衬衫的里面。生前，杰克一直追随着恩尼斯，追的很辛苦。死后，换成恩尼斯来守候杰克了。

衬衫的旁边，还钉着一张断背山的照片。恩尼斯对着心中的杰克轻轻地说：

I Swear (我发誓)

窗外仍然是荒凉的西部风光。如果你渴望抛开所有情感负担，彻底哭一场，那么，你应该去看原片。最后那凄凉与温情交融的场景，足以让你泪流满面。

似乎，恩尼斯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怀俄明州。但是，他不需要离开，因为断背山在这里。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眷恋，所有的深情，断背山一直知道。

所以，你心中的断背山是什么呢？

从电影中，我想像出的断背山是：

年轻的脸庞和身体，充满希望的鲜活回忆，不被允许的深切渴望，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回去看一眼的人，毫无保留地奉献出一切的冲动，勇敢的自我牺牲，以及能够让你毫无负担地失声痛哭的理由。

我真的希望电影能终结在四年后两人重逢拥抱的那一幕中。那样的话，断背山不会太悲伤。

《断背山》这部电影的情感太过于强烈，以至于我认为讨论其他话题会破坏相应的气氛。但出于内容的完整性考虑，我还是想提一下以下几点话题：

首先，你也许会想：为什么恩尼斯不能勇敢一点呢？为什么杰克不再多说服他一点呢？他们之间的阻碍究竟是什么？

杰克父母家中的十字架表明，他的父母信仰基督教，但从杰克母亲对待恩尼斯的友善态度来看，宗教因素并不是阻碍。因此，影片中，两人所面临的最大障碍来自于恩尼斯的童年恐惧、社会偏见、以及对于家人的承诺。

可是，恩尼斯和杰克似乎只爱对方，却不真正爱妻子和孩子。甚至，妻子与孩子都因为他们的相爱，而间接成为了受害者。我们在为两位主角而感动时，也应该看到，影片中的女性同样值得同情。恩尼斯的妻子阿尔玛从一开始就目睹了恩尼斯和杰克接吻的场景，但是，或许是出于爱与包容，或许是在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阿尔玛直到离婚后才和恩尼斯提到这件事。

而杰克的妻子露琳，虽然她在电话中表现的有些可疑，但此前也始终支持着自己的丈夫。

也许，恩尼斯和杰克心中还有断背山，而两位妻子心中的断背山，却已经倒塌了。

此外，《断背山》同时也表现出了一种复杂的男性主义。首先，它关注到了男性的隐秘欲望、也展示出了这种欲望受到迫害时的压抑。

但另一方面，几段男性之间暴力打架的戏份似乎也表现出了一种粗暴的、或者说是不太正确的男子气概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让很多人都成为了受害者，例如恩尼斯，正是因为父亲用同性恋者尸体粗暴地恐吓他，才造成了他贯穿一生的恐惧。

当然，这部电影是在讲述关于人物的故事，而不是确保观众对道德问题有所警觉，因此它允许主角们在道德上模棱两可。我喜欢这种没有答案的作品。因为，我们都不傻，都明白是非对错。而我们看电影，不是为了答案，而是要一种情绪，一种感动，一种虚拟场所来安放我们心中的断背山。不去环顾大局，也不故意表达政治正确，只把特写集中在角色们的身上，是《断背山》这部电影的聪明之处。

再说说这部电影的拍摄方式：

影片中存在大尺度的亲热戏分。在拍摄时，两位主演以及现场工作人员都很紧张。因此，导演李安故意把拍摄过程安排的很有技术性，这样，所有人就会专注于工作，而没有心思尴尬了。

至于其他镜头，尤其是自然景观的拍摄上，手法都非常的基本。原汁原味的自然景观配上原声吉他配乐，就已经足够完美。连李安本人都说：“拍这些镜头时我是半睡半醒的，因为太无聊了。”

电影中，对于西部场景的塑造也很成功。或许因为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李安可以无负担地展现出西部的荒凉、贫瘠和粗糙。《断背山》不是西部片，但也展示出了相应的辽阔图景。自然风光的宽广，更把影片中的爱情衬托得纯净、艰苦而深刻。

至于选角上，李安毫不犹疑地先后敲定了杰克·吉伦哈尔（Jake Gyllenhaal）和希斯·莱杰作为主演。尤其是希斯莱杰，他的叔叔就是个富有男子气概的同性恋牧场主，和恩尼斯的形象很接近。为了演好恩尼斯这一角色，希斯莱杰特意练了一腔西部口音，就像是他当时饰演小丑时特意修正了自己的口音一样。

在电影中，希斯莱杰真的完全分解了自己，完全融入到了恩尼斯这个角色中。他的意外早逝，也是观众的巨大损失。

在女性角色的选择上，李安也毫不含糊，每个角色都面试了大约20-30个女演员。饰演阿尔玛的米歇尔·威廉姆斯被李安一眼选中。同时，现实生活中，米歇尔也和希斯莱杰成为了真夫妻，但最后也还是以离婚收场。

至于安妮海瑟薇，她来参加选角面试时，李安还不是很熟悉她。当时，她正在拍摄《公主日记2》，就连面试时都是带着戏中的装扮过来的。

最初，《断背山》的拍摄预算远低于1500万美元，但低预算没有造成什么压力，因为这是一部小成本影片。最终，电影拿到了1.78亿美元的全球票房，作为非商业片，这已经是个不错的成绩了。

李安说，没想到，《断背山》会如此大获成功。

我想，这部电影的成功，除了揭示出我们心中的断背山外，还告诉我们一件事，那就是：

求而不得的爱，最为深奥。

（以上内容为《断背山》视频影评的文稿，最初于2019年10月26日发布于B站账号：李里西。原创文章，转载请注明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