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之恋》电影剧本
《广岛之恋》电影剧本
编剧/〔法〕玛格丽特·杜拉
导演/阿仑·雷乃
译/刘寿康
——摘要——
时间:一九五七年的夏季——八月。
地点:广岛。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法国妇女到广岛参加拍摄一部宣传和平的电影。
故事发生在她回法国的前一天。这部电影基本上已经拍完,只剩下一场了。
就在她回国的前一天,在这部影片里始终没有姓名的法国妇女——这个无名的妇女——遇到了一个日本人(工程师或设计师)。和他发生了短暂的爱情关系。
影片并不提他们怎样相遇,因为这不重要。世界上到处都可以邂逅相遇,重要的是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影片开始的时候,我们看不见这一对萍水相逢的人,看不见她,也看不见他。我们看见的只是部分躯体——头部、臂部——在蠕动——在爱情或死亡的挣扎中蠕动——而且身上布满致命的原子尘和露水——还有情欲满足后的汗水。
渐渐地,渐渐地,这两个人的身体从这些畸形的、无名的躯体中浮现出来。
他们躺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赤裸裸的、光滑的身体,没有受到伤害。
他们在谈些什么?谈广岛。
她告诉他,她看见了广岛的一切。那些景象我们也都看见了。可怕极了。但他的回答却是否定的,他说那些景象是編人的,他以冷漠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态度不断地重复她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
因此,他们的第一次交谈是讽喻式的。一句话,是一种歌剧式的交谈。谈论广岛是不可能的。你只能谈谈无法谈论广岛的原因。广岛的情况已经在前面用典型的幻想手法描述过了。
这种开头——在旅馆的床上回想人所共知的关于广岛恐怖情景的官样文章——这种亵渎神灵的回忆,是有意安排的。人们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谈广岛,甚至两个偶然相识的人在旅馆的床上,在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时也是可以的。影片中彼此相爱的两个主人公的身体让我们想起了这一点。如果真有亵渎神灵的事,那么亵渎神灵的是广岛本身。虚伪和回避是毫无意义的。
尽管观众在广岛纪念馆里看到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满目凄凉的纪念馆里这些悲惨的遗迹应使他们摆脱一切偏见,准备接受关于这两位主人公的任何故事。
现在回过头来讲讲这两位主人公。
这是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每天都会发生千万次。那个日本人是结了婚的,而且有孩子。法国女人也有丈夫,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之间的恋爱只不过是一夜风流。
在什么地方?广岛。
他们的拥抱——这样平凡,这样习见——发生在世界上最难以想象的城市:广岛。在广岛,一切都是未知的。每一个手势,每一句话都有超出字义的弦外之音。这正是影片的一个主要目的:扬弃以恐怖描绘恐怖的手法,因为这种手法日本人已经用过了;我们要使恐怖在灰烬中复活,让它和一种特殊的、美妙的爱情结合起来。这样,在广岛拍摄这部电影,就比在世界上任何别的没有遭到大量死亡的地方更有说服力。
这两个人来自极其不同的地区,具有完全不同的哲学、历史、经济、种族背景……在广岛(也许只有在广岛)他们能够在那里赤裸裸地表现出人类共有的性欲、爱情和痛苦。除了广岛,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容忍欺骗。但在广岛不行,在广岛欺骗要受到谴责。
他们在入睡之前又谈到了广岛。不过方式不同了。现在是带着情欲,也许在不知不觉之中彼此产生了爱情。
他们谈广岛,也谈自己。从现在起,他们的语言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广岛的歌剧——简直难以分清。
他们个人的故事,不管多么短暂,总是一直在统治着广岛。
如果没有这个前提,这部影片只不过是又一部一般化的影片,不会比任何小说化的纪录片更精彩。有了这个前提,我们就会摄制出一部不真实的纪录片,但在探索广岛的历史教训方面,它会比任何一般化的纪录片都更深刻。
他们睡醒了。在她穿衣时,两个人又谈论起来。谈家常,也谈广岛。为什么不呢?这是很自然的,他们是在广岛呀。
突然,她穿着一身红十字会护士的制服出现了。
(这套衣服是官式化的美德的化身,重新唤醒了他的情欲。他想再见到她。他和每一个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完全一样,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故作正经总是包含一种勾引男人的色情因素。永恒的战争中的永恒的护士……)
既然她也需要他,为什么她不想再看见他呢?她没有表明原因。
他们醒来之后,又谈到她的过去。涅夫勒地区的内韦尔是她的故乡,她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放荡而又迷人,诚实而又虚伪,暧昧而又爽朗?为什么这样轻易地委身于人?为什么面对爱情却又如此胆怯?
她告诉他,有一天,她在内韦尔发疯了,由于仇恨而发疯了。她说这话的神态就象她在说,她曾在内韦尔有一阵子神志非常清醒一样。完全一样。
她并没有说明内韦尔“事件”是否与她目前在广岛的行为有关。她谈内韦尔“事件”就象谈别的事一样,没有说明原因。
她离开了,决定不再和他见面。
不过他们还要再见面的。
当天下午四点钟。广岛和平广场(或在医院前面)。摄影师正在离开(每次他们在银幕上出现时,都正带着摄影装备离开现场)。工人正在拆掉看台,拔掉旗帜。
法国女人大概在看台的阴影里睡着了,人们在拆除看台。
一部宣传和平的进步影片刚刚拍完。它绝不是一部荒唐的影片,只不过是又一部新片子罢了。
人群又一次拥到刚拍完的那部影片的布景跟前,有一个日本人穿过人群走过去。他就是这天早晨我们在旅馆房间里看到的那个人。他看见了法国女人,停住了脚步。朝她走过去,看着她睡觉。他的凝视惊醒了她。他们交换了目光,心中都充满了情欲。他不是偶然来到这里的,他是来找她的。
几乎就在他们刚刚见面以后,就开始了一场游行。这是影片的最后一场。影片里有学生、儿童、狗、猫,还有一些闲逛的人。整个广岛都出动了,每逢世界和平受到威胁时,总是有这样一场离奇古怪的游行。
天气十分炎热,暴风雨即将来临。他们等待游行队伍过去。这时,他告诉她:他觉得他爱上她了。
他把她带到他家。他们简短地谈了谈各自的生活。
他们的婚姻生活都很美满,并不需要寻求什么来弥补一场不幸的婚姻。
在爱的过程中,她开始对他说在内韦尔发生的事。
她从他家跑了出来,他们在河边一家咖啡店里“消磨在她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夜幕降临了。
他们在那里逗留了几个钟头。离第二天早晨飞机起飞的时间越短,他们的爱情越加深。
她在这家咖啡馆告诉他在内韦尔她是怎样发疯的。
一九四四年,她二十岁的时候,在内韦尔被人剃光了头。她初态的对象是一个德国人,在法国解放时被冷枪打死了。
她一直光着头呆在内韦尔的一间地下室里。她正是在广岛被炸时头发长得可以见人了,她离开了地下室,来到街上,走进如痴似狂的人群中。
他为什么要谈这一段痛苦的个人经历呢?毫无疑问,因为他也是一个异端人物。他理解一个姑娘爱上——真正地爱上了她的祖国的法定敌人,就被剃光了头,这是极其可怕和愚蠢的。
我们看到了内韦尔,就象在旅馆房间里看到过那样。他们又谈起个人的事。再一次出现内韦尔和爱情、广岛和爱情的交叉重迭。一切都混合在一起,并无事先安排,世上每时每处都在产生达类事情,他们的交谈就象一切刚刚坠入情网的情人那样。
她又走了。她又从他那里逃走了。
她想回到她的旅馆去镇定一下,但办不到,于是又从旅馆走出,回到咖啡馆。这时咖啡馆已经关门了。她在那里回忆内韦尔(内心独白),也就是回忆爱情。
日本男人跟着她。她注意到了。她看着他。他们互相注视着,深深地陷入情网。一种没有希望的爱情,就象内韦尔的爱情那样被扼杀了。因此它已付诸遗忘。一切都结束了。因此它是永恒的。
然而她没有和他在一起。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漫步。他跟在后面,就象跟随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过了些时候,他追上她,象在旁白中似的,要求她留在广岛。她说不。和别人一样地拒绝。和别人一样地怯懦。(注1)
他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他没有坚持。
她漫步走到火车站。他走到她身旁。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象两个影子。
从现在起,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即将分离的迫切感使得他们陷入悲哀而又严肃的沉默之中。
这是真正的爱情。他们只能保持沉默。最后的一场在咖啡馆拍摄。我们看见他旁边坐着另外一个日本男人。
而在另一张桌子旁她所爱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感到非常绝望,只能逆来顺受,但肉体上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痛苦了,就象她已经属于“别人”。他只能彻底谅解。
黎明到来,她回到她的屋子里。过了几分钟,他敲门了。他没有办法不这样。“我不能不来。”他抱歉地说。
这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个人都处于一种可怕的、无能为力的状态。屋子,“风俗习惯”仍然包围着他们,他们不再去打扰它了。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更多的表示。
他们只是再一次彼此呼唤。呼唤什么?内韦尔,广岛。因为实际上,在彼此的心目中,他们谁也不是。他们是地方的名字,不是名字的名字。仿佛通过他们,广岛的一切爱上了内韦尔的一切。
她对他说:“你的名字就是——广岛。”
第一部
(电影开始时,两对赤裸裸的肩膀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这两对肩膀拥抱在一起——头部和肩部都在画外,上面好象布满了灰尘、雨水、露珠或汗水,随便什么都可以。主要的是让我们感到这些露珠和汗水都是被飘向远方、逐渐消散的“蘑菇云”污染过的。它应该使人产生一种强烈而又矛盾的感觉,既使人感到新鲜,又充满倩欲。两对肩膀肤色不同,一对黝黑,一对白皙。弗斯科的音乐伴随着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两个人的手也截然不同。女人的手放在肤色较黑的肩膀上。“放”这个字也许不大恰当,“抓”可能更确切些。传来平板而冷静的男人声音,象是在背诵那样:)
他: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
(这句话可以任意重复。一个女人的声音,同样平板、压抑和单调,象是在背诵:)
她:我都看见了,都看见了。
(弗斯科的音乐在上述对白开始之前本来已经逐渐消失,在女人的手抓紧男人肩膀的那一刻,它又逐渐加强了。接着,她的手放松了,然后又抚摸男人的肩膀。较黑的皮肤上留下了指甲印,它似乎能够给人一种幻觉:男人因为说了“不,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句话,而受到惩罚。接着又响起了女人的声音,仍然是冷静、平淡,象念咒似的:)
她:比方说医院,我看见了。我的确看见了。广岛有一家医院,我怎么能看不见它呢?
(医院、过道、楼梯、病人,这些镜头都是冷静和客观地拍下来的(注2)。但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她在那儿看着。接着我们又看见女人的手抓住——紧紧抓住肤色较黑的肩膀。)
他:你没有看见广岛的医院。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
(女人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冷漠。博物馆的镜头。(注3)同样眩目的灯光,和医院的灯光一样令人讨厌。各种解说牌、原子弹爆炸后的物证、按比例缩小的模型、钢铁碎片、人皮、烧焦的头发、石蜡模型,等等。)
她:我到博物馆去过四次……
他:广岛的什么博物馆?
她:我到广岛的博物馆去过四次。看见人们在里面徘徊。他们若有所思地在照片和复制品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在照片之间,在照片和复制品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在解说牌之间徘徊,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
我到广岛博物馆去过四次。
我看着那些人们。我自己也心事重重地看着那些铁块,烧焦的、破碎的、象肌肉一样脆弱的铁块。我看见一大堆瓶盖子:谁能料到会看见这个?人类的皮肤在飘浮,生命在延续,还在痛苦中挣扎。石头。烧焦的石头。粉碎的石头。不知是谁的一缕缕头发,广岛妇女睡醒一觉,发现头发全脱光了。
在和平广场我感到热极了。足足有一万度。我知道有一万度。和平广场上阳光的温度。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地上的草,就别提了……
他: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
(更多的博物馆镜头。接着是和平广场的一个镜头,前景有一个烧焦的头颅。玻璃展览橱里陈列着烧焦了的模型。广岛的新闻镜头。)
她:复制品做得尽可能地逼真。
影片拍得尽可能地逼真。
幻景做得这样逼真,让游览的人看了都哭了。
一个人总是可以嘲笑别人的,但说真的,一个旅游者除了哭泣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我总是为广岛的命运哭泣。总是为它哭泣。
(一个广岛被炸之后的照片的全景镜头,一个与世上其他沙漠绝无共同之处的“新沙漠”。)
他:不要哭,你为什么要哭呢?
(空空荡荡的和平广场,眩目的阳光使人想起原子弹夺目的光芒。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以后拍摄的新闻片。蚂蚁和蚯蚓从地里钻了出来。这里插进去一些肩膀的镜头。又传来女人的声音,近乎疯狂的声音,而后面的一连串镜头也是近乎疯狂的。)
她:我看了新闻片。
第二天,历史就是这样写的,不是我杜撰的,第二天,有些动物又从灰烬中、从地里很深的地方钻出来了。
人们拍下了狗的照片。
留作永久记录。
我看见它们了。
我看了新闻片。
我看见它们了。
我看见第一天的情景。
第二天的情景。
第三天的情景。
他:(打断她)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
(一只断了一条腿的狗。人群。儿童。受伤的人。烧伤的九童在尖声叫喊。)
她:……还有,在第十五天。
广岛开满了鲜花。到处盛开着矢车菊和唐葛蒲。早晨开的牵牛花和白天开的百合花生机勃勃地从灰烬中钻出来,在此之前,还没听说过花有这么大的生命力。(注4)
我没有编造任何东西。
他:全都是你瞎编的。
她:我没有瞎编。
就象在恋爱的时候产生的一种幻觉,一种永远不会被人忘记的幻觉,我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我永远不会忘记广岛。
就象在恋爱的时候一样。
(正在准备用手术镊子把一只眼睛取出来。更多的新闻镜头。)
我也看到活下来的人和那些当时在广岛妇女肚子里的胎儿。
(各式各样幸存者的镜头:一个美丽的孩子,他转过脸来,原来瞎了一只眼睛;女孩子在镜子里看她烧伤的面孔;盲女用变了形的手在弹奏着齐特拉琴;母亲在她垂死的孩子身边祈祷;一个好几年不能睡觉的男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每周一次,别人把他的孩子带来看他。)
我看到广岛暂时的幸存者以忍耐、纯朴和显面易见的温驯态度使自己适应如此不公平的命运,——就连平常极其富于想象力的人都无法想象的命运。
(镜头又回到那两个热情拥抱的身体。)
她:听……
我知道……
我知道一切。
一切都照常进行。
他: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一朵盘旋上升的原子云。下着雨,人群在街上游行。渔民被放射性物质感染。不能吃的鱼。把成千上万不能吃的鱼埋在地下。)
她:妇女冒着生育畸形婴儿和怪物的危险,但一切照常进行。
男人冒着绝育的危险,但一切照常进行。
人民害怕下雨。
雨尘落在太平洋上。
太平洋的海水毒死生物。
太平洋的渔民死了。
人们害怕食物。
一个城市的食物全都扔掉了。
许多城市,全城的食物全都埋掉了。
整个城市愤怒地行动起来了。
许多城市,全都愤怒地行动起来了。
(新闻片镜头:示威游行。)
全城的愤怒是针对谁的?
全城的愤怒,不管他们是否愿意,都是针对某些人用来欺压别人、某些民族用来欺压别的民族、某些阶级用来欺压别的阶级的那种不平等原则。
(示威群众在前进。有些人在扩音机前正在发表“无声”的演说。)
她:(温柔地说)……听我说。我和你一样,知道忘记意味着什么。
他:不,你不知道忘记意味着什么。
她:我和你一样,也有记忆力。我知道忘记意味着什么。
他:不,你没有记忆力。
她:和你一样,我也曾尽力想不要忘记。但和你一样,我忘记了。和你一样,我曾想记住一段无法慰藉的回忆,影子和石头的回忆。
(影子的镜头,一个广岛死难者的影子“映在”石头上。)
我,我每天都在拼命挣扎,担心不能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需要记忆。和你一样,我忘记……
(店铺里有成百的工业馆的缩小模型,工业馆是唯一残存下来的遗迹,在轰炸之后,它的歪歪扭扭的骨架仍然屹立——后来也就这样保存了下来。一间空店铺。一车一车的日本旅游者。他们来参观和平广场。一只猫走过广场。)
很明显,记忆是必要的,为什么要否认呢?……
(这句话不时被工业馆骨架的几个镜头隔断。)
……听我说,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二十万人死亡。
八万人受伤。
在九秒钟之内。这是官方数字。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树木。教堂。旋转木马。重建广岛。平凡的事物。)
地上温度将有一万度。他们说,一万个太阳,沥青都会燃烧起来。
(教堂。日语的广告牌。)
到处将是一片混乱。整座城市将要从平地升起,再变成灰烬……
(沙粒。一包“和平”牌香烟。一棵生长茁壮的植物象蜘蛛似地在沙粒上摊开。)
沙地上将长出新的花草……
(河边有四个濒死的学生在聊天。河流。潮水。重建后的广岛码头。)
四个学生在一起共同等待着传奇式的死亡。
大田川三角洲的七条支叉按时涨落,非常准确。水流清澈,渔产丰富,河水的颜色按照不同的时辰或季节现出灰色或蓝色。大田川三角洲七条支叉的潮水慢慢地上涨,人们不再沿着泥泞的两岸观赏这种景色了。
(念咒般的声音停止了。广岛的街道。更多的街道。各式各样的桥。隐蔽的小巷。街道。郊区。铁路。郊区。平凡的景物。)
她:……我遇到你。
我记着你。
你是谁?
你把我毁了。
你对我多好呀。
我怎能知道这座城市是正适合恋爱的呢?
我怎能知道你是正适合我的身体的呢?
你真了不起。太好了。你真了不起。
突然之间时间过得多慢呀。
多么美妙。
比你所能知道的更美。
你把我毁了。
你对我多好呀。
你把我毁了。
你对我多好呀。
有的是时间。
求求你。
占有我吧。
毁坏我吧,让我变丑吧。
你为什么不达样呢?
在这座城市、在这个和别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呢?
求求你。
(突然得异乎寻常,现出了女人的面孔,充满了柔情,转过来朝着男人。)
她:你的皮肤美得令人惊奇。
(他叹了一口气。)
你……
(现出他的面孔。他出神地笑了,这一笑和他们的谈话没有关系。他转过身子。)
他:不错,是我。你是能看见我。
(重新现出了两个赤裸裸的身体。女人继续发出同样的声音,不清楚的声音,但这一次用的不是背诵的声调了。)
她:你是纯粹的日本人,还是不纯粹的日本人?
他:我是纯粹的日本人。
你的眼睛是绿的,对吧?
她:我想是这样……是的……我想它们是绿的。
他:(温柔地,看着她)你象是由一千个女人合成的……
她: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就是这个缘故。
他:也许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她:这个想法倒很妙,为你把一千个女人合成一个人。
(她吻他的肩膀,把头藏在他的肩窝里。她的头朝着那扇打开的窗户,朝着广岛,朝着夜色。有一个男人在街上走过,咳嗽。〔我们看不见他,只听到他的声音。〕她抬起身子。)
她:听……四点钟了……
他:为什么说四点了?
她:我不知道他是谁。每天早上四点钟,他都经过这里,而且总是咳嗽。
(沉默。互相对视。)
那天你在这儿,在广岛……
他:(笑起来,好象听到一个小孩子的问话)不在……我当然不在。
她:(再次抚摸他赤裸的肩膀)不错……我多蠢呀。(几乎笑了。)
他:(严肃地,踌躇地)不过我的家人都在广岛。我在外边打仗。
她:(腼腆地,露出微笑)很幸运,是不是?
他:(没有看她,犹豫是否同意这句话)是吧。
她:这也是我的幸运。
(停顿。)
他:你来广岛干什么?
她:拍电影。
他:什么,拍电影?
她:我在一部片子里担任一个角色。
他:来广岛之前,你在哪儿?
她:在巴黎。
(较长的停顿。)
他:在巴黎以前呢……
她:巴黎以前?^在内韦尔。内——韦尔。
他:内韦尔?
她:它在涅夫勒省。你不知道那个地方。
(停顿。然后,他仿佛刚刚发现广岛和内韦尔之间的联系,便问:)
他:为什么你想看见广岛的一切?
她:(尽量显得诚恳)因为它使我感兴趣。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例如,我认为细致地观察事物是一种必须学会的本领。
第二部
(一大群自行车从街上蜂拥而过,声音由轻而重,然后逐渐消失。她穿着晨衣站在旅馆的阳台上。她在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他还在睡着,趴在床上,两臂成十字形,上身裸露。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它们微微颤抖,就象小孩子在睡觉时手会颤抖那样。他的手很好看,富于男性美。
在她注视着他的双手时,突然现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取代了日本人,他躺在那里,姿势相同,但是是垂死的姿势,他躺在阳光充足的河边。〔旅馆房间的光线是半明半暗的。〕年轻人快要死了。他也有一双好看的手,和那个日本人的手十分相象。临死之前,它们猛烈地颤抖着。
这个镜头非常短暂。
她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他醒了,朝着她微笑。她没有立刻回报他的微笑,还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然后,她把咖啡送到他跟前。)
她:你要喝点咖啡吗?
(他点点头,接过杯子,停顿。)
她:你刚才梦见什么啦?
他:我记不起来了……怎么啦?
(她清醒过来,十分温柔地。)
她:刚才我在看你的手。你睡着的时候,它们也在动。
他:(查看自己的手,也许动了动手指头)也许在梦中它们不知不觉地在动。
她:(冷静地,愉快地,不过好象并不相信他的话)唔,唔。
(他们在旅馆房间里一起淋浴,心情十分舒畅。他把手放在她额头上,让她仰起头。)
他: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你知道吗?
她:你认为这样吗?
他:我认为是这样。
她:有点儿衰老,对吗?
他:(笑了)有点儿丑。
她:(他的爱抚引起她微笑)你不在意吗?
他:我昨天晚上在咖啡馆里发现你有点丑。还有……
她:(非常从容地)还有?……
他:还有,你有种厌倦的感觉。
她:(引起了好奇心)你再往下说……
他:你的那种厌倦使男人产生想要接近你这个女人的欲望。
她:(微笑,垂下眼睑)你的法语说得很好。
他:(高兴地)可不是!你终于注意到了我的法语说得多好,这让我很高兴。(停顿)我倒没有发现你不会说日语……你注意到吗,人们对事物的判断能力都是一样的?
她:不,我只注意你,别的我全不管。(欢笑。)
(洗澡之后,她的头发全湿了。她慢慢地吃苹果,穿着浴衣站在阳台上,他看着他,伸伸腰,好象在精确地估量他们的处境,然后慢慢地、字斟句酌地对他说:)
她:在——广——岛——相——会,这种事可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
(他已经穿好衣服——衬衫领子敞开——走到阳台上,坐在她对面,犹豫一阵后问道:)
他:对法国人来说,广岛意味着什么?
她:战争结束了,就是说,真正结束了。我感到诧异……他们居然敢这样做……我感到诧异的是他们居然成功了。后来,我们也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接着就觉得无所谓了。还有,就是对无所谓感到可怕……
他:那时你在哪儿?
她:我刚刚离开内韦尔。在巴黎。在街上。
他:这是一个美丽的法国字——内韦尔。
她:(停顿了一下)它和别的字没有什么不同。就象和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一样。
(她走开了。他们开始谈家常。)
(他坐在床上,点燃了一稂香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道:)
他:你在广岛认识许多日本人吗?
她:是的,我认识了几个……但没有一个人象你……
他:(愉快地微笑)我是你生活中的第一个日本人吗?
她:是的。
(看不见了她的笑脸。再出现时,她正在穿衣服。)
她:广——岛。
他:(垂下眼睛,冷静地说)全世界都很高兴。你和全世界一起感到很高兴。(用同样的声调说下去)我听说那天巴黎天气很好,一个美丽的夏日,对吗?
她:不错,那天天气很好。
他:那时你有多大?
她:二十岁,你呢?
他:二十二岁。
她:差不多是同样的年龄。
他:不错,是差不多。
(她已经穿好衣服了,正在戴她的红十字会头巾。她突然在他身边弯下身子,或者躺在他身旁。她抚摸他的手,吻他光着的膀子。他们在谈家常。)
她:你搞什么工作?
他:搞建筑。还有政治。
她:哦,所以你的法语说得这样好。
他:不错。为的是读有关法国革命的书。
(他们笑起来。绝对不能明确指出他的政治见解,因为那样就立刻给他贴上了标签。而且,这也显得太幼稚了。不要忘记,只有见解开明的人才能说出刚才那句话。)
他:你演的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
她:一部关于和平的电影。你想,除了关于和平,他们还会在广岛拍别的电影吗?
(一群自行车熙熙攘攘而过。)
他:我希望再能见到你。
她:(做出一个否定的姿态)明天这个时候,我就要上路回法国了。
他:真的吗?你没有告诉过我呀。
她:是真的。(停顿)没有必要告诉你。
他:(吃了一惊,认真起来)所以你昨天晚上让我到你房间来,是吗?……因为这是你在广岛的最后一晚。
她:一点也不是。我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
他:你说这话,我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是假话,可也是真话。不过我没有任何理由对你撒谎。怎么……
他:告诉我……象这样的事……你经常遇见吗?
她:不太经常。但也有过。我喜欢男人。(停顿)你知道,我这个人道德上是可疑的。(她笑了。)
他:怎么叫道德上是可疑的?
她:就是对别人的道德表示怀疑。
(他由衷地笑起来。)
他:即使明天飞机就要起飞,即使你道攘上可疑,我还是想再看到你。
(停顿。两个人心中又泛起了爱的波澜。)
她:不。
他:为什么?
她:(烦躁地)因为,……
(他没有追问什么。)
她:你不想再和找说话了吗?
他:(停了一会儿)我想再看见你。
(他们在旅馆的走廊里。)
他:你去法国什么地方?内韦尔吗?
她:不。去巴黎。(停顿)我再也不到内韦尔去了。
他:再也不去了吗?
她:(说话时做了一个怪相)再也不去了。(接着,她发现不能自圆其说,便说:)在内韦尔的时候我比什么时候都年轻……
他:在——内韦尔的时候——很年轻。
她:在内韦尔的时候我很年轻。而且,在内韦尔的时候我有一次还发了疯。
(他们在旅馆前面慢慢地走来走去。她在等待应该前来把她送到和平广场去的汽车。行人不多,但来往车辆很多。那是一条林荫大道。因为车声喧嚣,说话时几乎要大声喊叫。)
她:你知道,在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中、甚至所有的事物中,我在晚上梦见得最多的是内韦尔。但我在清醒时想得最少的也是内韦尔。
他:你在内韦尔的时候是怎样发的疯?
她:你知道,疯狂就象智慧一样,是无法解释的。它和智慧一样。它来了,你的脑子塞满了它,那时你理解它。但在它离开你之后,你就一点儿也不再理解它了。
他:你心里是充满了仇恨吗?
她:我就是这样发的疯。我恨得发疯。我觉得一个人完全可能专门去仇恨,因为我用心想的只有仇恨。你明白吗?
他:我明白。
她:那是真的。我想你一定也明白那是真的。
他:这事后来又发生过没有?
她:没有。(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一切全过去了。
他:是战争期间的事吗?
她:刚刚结束之后。
(停顿。)
他:那是战后法国生活中的困难的一部分吗?
她:是的,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他:你的疯狂是什么时候才好的?
她:(低声地,就象平时说诂那样)它一点一点地过去了。当然,后来我有了孩子。
(来往车辆的声音逐渐加强和逐渐变弱,与谈话的严肃性正好成反比。)
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她:我说它一点一点地过去了。当然,后来我有了孩子……
他:我真希望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你一起消磨几天。
她:我也是。
他:今天看见你,不能算真的再见面。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不能算是再见面。我真希望再看见你。
她:不。
(她固执地、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他几乎要同意了。)
他:好吧。
(她笑了,但带点儿勉强,好象带点儿、真的带点儿怨恨。出租汽车来了。)
她:因为你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他们笑了。不过他笑得更勉强。停顿。)
他:可能这是部分原因。不过这不也是个挺好的理由,不是吗?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了……永远……几个小时以后。
(出租汽车来了,停在十字路口。她给它打了个手势表示她这就过去。她不慌不忙地看着日本人说:)
她:不。
(他的目光随她面去。也许他笑了。)
第三部
(下午四点钟在广岛和平广场。远处有一群电影技师拿着摄影机、灯和反光板正离开广场。日本工人正在拆除影片最后一场里刚刚用完的官方看台。
注意:我们总看见技师在远方出现,却永远不知道他们在广岛拍什么片子。我们看见的只有正在拆除的布景。舞台工作人员拿着用各种文字——日文、法文、德文等等写成的标语,上面写着“永远不要再出现第二个广岛”。工人们正忙着拆掉官方看台和拔掉装饰的旗帜。我们在拍摄现场看到那个法国女人。她睡着了。她的护士头巾从头上脱落下来一半。她躺在一个看台的阴凉儿里。
我们猜想他们刚刚在广岛拍完一部有启发性的、宣传和平的影片。它不一定是一部很特别的影片,只不过有启发性罢了。一群人从他们刚才拍片的地方经过。人群对此已经漠不关心,除了几个小孩以外连看都没有人看,他们对在广岛拍片已经司空见惯了。但有一个人经过那里停下脚步,仔细地观看,他就是我们刚才在她的旅馆房间里看见的那个人。他走近护士,看着她睡觉。他看了她良久,最后是他的凝视使她醒了过来。
在这场戏里,或许我们还能看见远方的景象:例如工业馆的模型,旅游者围看向导,几个穿白衣服的残废军人在讨饭,一家人站在街角闲聊。她醒了。疲劳消失了。他们突然发现又卷进自己故事的旋涡里,这个个人的故事永远支配着那个注定要表现的广岛故事。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他笑了,有点儿不自然。然后他们又变得严肃起来。
他:在广岛要找到你倒也不难。
(她愉快地笑了。停顿。他又注视着她。两个工人在他俩中间穿过,他们扛着影片《广岛儿童》里面的一幅放大照片,照片里浓烟滚滚的广岛废墟旁有一个死去的母亲和一个啼哭的孩子。她俩没有看这幅照片,一幅爱因斯坦的照片紧跟在后面。)
他:你拍的是一部法国片子吗?
她:不。是国际的。宣传和平的。
他:拍完了吗?
她:是的,我那部分已经拍完了。他们还要拍一些群众场面……我们有不少推销肥皂的广告节目。因此……为了强调……也许。
他:(对这个问题有非常清楚的看法)不错,为了强调。在广岛我们是不跟宣传和平的影片开玩笑的。
(他转过脸对着她。举着的几幅照片都过去了。他们本能地互相靠拢。她整理了一下在睡觉时脱落了的头巾。)
他:你累吗?
她:(用挑逗和温柔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几乎是忧郁地微微一笑说)不比你累。
他:(意味深长地)我想到了法国的内韦尔。
(她微笑着。)
他:我一直在想你。你们的飞机还是明天起飞吗?
她:还是明天。
他:不能改变了吗?
她:是的。电影没有赶上进度,一个月以前,我就该回巴黎了。
(她正视着他。他慢慢地摘下她的头巾。她或者是由于浓装,弄得嘴唇发黑;要么就是淡抹,淡得在阳光下显得苍白。
男人的动作十分随便和从容,就象影片开始时一样产生引起性欲冲动的效果。她的头发和昨天晚上在床上时一样乱。她让他撕掉头巾。她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就象昨晚在相爱时她不能不让他随心所欲一样。〔这里,让他扮演了一个挑起性欲的角色。〕
她垂下眼睛,莫名其妙地噘起了嘴。她拨弄着地上什么东西,然后又抬起眼睛。)
他:你引起我强烈的情欲。
(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使她不知所措,她又垂下了眼睛。难道是和平广场的一只猫在她脚上蹭来蹭去吗?)
她:(慢慢地)永远是……萍水相逢的爱情……我也是这样。
(有一件什么离奇古怪的东西,很难说是什么,在他们当中穿过。一个四方形的画框,形象〔原子弹的?〕鲜明,但一点也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他们没有注意它。)
他:不,不总是这样的。这你知道。
(远处呐喊声。接着是儿童在唱歌。但这些都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她作了一个费解的表情。〔应该说是放荡的表情。〕她又抬起了眼睛,不过这一次是望着天空,一边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莫名其妙地说:)
她:他们说在天黑之前会有雷阵雨。
(她所看到的天空的镜头。朵朵白云掠过天空……歌声更加清晰。接着游行〔的尾声〕开始了。
他们往后退。她靠在他身上,〔用的是妇女杂志上的姿势。〕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把脸贴着她的头发。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他想带她离开游行队伍。她想拒绝。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不知不觉地跟他走了。
儿童托着标语牌游行。)
第一组标语牌
第一个标语牌
如果14颗原子弹等于10,000万颗普通炸弹。
第二个标语牌
如果一颗氢弹等于1,500颗原子弹。
第三个标语牌
世界上实际上制造的四万颗原子弹和氢弹,相当于多少普通炸弹?
第四个标语牌
在地球上投下颗氢弹意味着恢复史前时代。
第五个标语牌
四万颗原子弹和氢弹意味着什么?
第二组标语牌
Ⅰ
这个卓绝的成就证明人类具有科学上的才知。(注5)
Ⅱ
遗憾的是人类政治上的才智比科学上的才智低100倍。
Ⅲ
这使我们不能真正赞美人类。
〔男人和妇女跟在唱歌的儿童后面。狗跟着儿童。猫躲在窗后。〔和平广场的猫对游行早已习掼,它们睡着了。〕
标语牌。更多的标语牌。每个人都热极了。游行队伍的上空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乌云遮住太阳。队伍里有许多儿童,美丽的儿童。他们觉得很热,他们带着只有儿童才有的热情在唱歌。那个日本人不由自主地、几乎是不知不觉地推着法国女人顺着——或逆着——游行的方向前进。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她正在叹气时,)
他:想起你明天要离开,我心里就难过。我觉得我爱上了你。
(他把嘴唇贴着她的头发。她的手紧紧地抓佳他的肩膀。她的眼晴慢慢地睁开了。游行继续进行。孩子们脸上涂着白扮。白粉上面现出点点汗珠。两个孩子在争一个桔子,都很生气。有一个男人打扮成在轰炸时被灼伤的样子,经过那里。他很可能在影片里扮演了一个角色。他脖子上的蜡溶化了,掉了下来。也许使人感到厌烦和害怕,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他:你跟我来,再来一次吧。
(她没有回答。一个美丽的日本女人坐在彩车上过去了。她放出一群鸽子。〔或者是别的彩车,一部讽喻式的彩车——例如原子芭蕾舞彩车。〕)
他:回答我。
(她没有回答。他俯下身子,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
他:你害怕啦?
她:(微笑地摇摇头)不。
(变换着的儿童歌声继续不断,但逐渐远去了。班长骂那两个抢桔子的孩子。大孩子拿走桔子,开始吃起来。这些镜头比应该拍的时间长一些。在哭着的孩子后面来了五百个学生的队伍。这有点可怕。他把她拉到身旁。他们好象有点儿心神不定。他看着她,她看着游行队伍。观众应该感觉到游行在剥夺他们那一点点余下的时间。他们默不做声。他拉着她往前走。她让他拉着手。他们走出人群,逆着游行的方向朝前走。我们看不到他们了。(注6))
(他们再度出现时,是在一间日本式的大房间里。光线柔和。在狂热的游行之后,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这是一座现代化的房子,里面有椅子之类的设备。她象一个客人那样站在那里,有点儿踌躇。他从房间的远端向她走过来。〔就象他刚刚关上门,或者从汽车间来似的等等。〕)
他:坐下。
(她没有坐下。两个人继续站在那里。我们觉得爱情在防止他们发生性的冲动,至少目前是这样。他面对着她。这样呆了一会儿,感到有点儿尴尬。一个男人有了这种意外的机会,是不会象他这祥做的。)
她:(找话说)你一个人在广岛吗?……你的妻子在哪里?
他:她在温泉,在山上。我现在是一个人。
她: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再过几天。
她:(轻轻地,象是在旁白)你妻子长得怎么样?
他:(故意地)很漂亮。我是一个和妻子过得很幸福的男人。
(停顿。)
她:我也是。我是一个和丈夫过得很幸福的女人。
(说这些话时,两个人的感情都是真挚的,这种感情延续下去。)
她:你难道不是在下午工作吗?
他:是的,事情不少,主要是在下午工作。
她:这整个事倩都是够蠢的……
(说这句话就象在说“我爱你”。他们接吻时,电话铃响了。他没有去接。)
她:是我妨碍了你下午工作吗?
(他还是不去接电话。)
她:告诉我,有什么影响吗?
(广岛。在他们爱过之后。光线已和原先不同。)
他:在战争年月你爱的那个人是法国人吗?
(内韦尔。黄昏时分,一个德国人经过广场。)
她:不……他不是法国人。
(广岛。她躺在床上,累了,但感到挺舒适。天更黑了。)
她:不镨,是在内韦尔。
(内韦尔。一个爱情的镜头。自行车在奔驰。树林,等等。)
她:最初,我们在谷仓会面。后来在废墟中,后来在屋子里,就象在任何别的地方一样。
(广岛。房间里,光线更暗了。他们安静地拥抱在一起。)
她:后来他死了。
(内韦尔。几个内韦尔的镜头。河流。码头。迎风飘扬的白扬树,等等。码头空荡荡的。花园。又是广岛。)
她:那时,我十八岁,他二十三。
(内韦尔。晚上,在一间“小屋”里。在内韦尔的“结婚”镜头。在映出内韦尔场面的期间,假定他问了些问题,她在回答,但声音不大,内韦尔的镜头继续下去。接着:)
她:(平静地)为什么不谈别的,单单要谈他呢?
他:为什么不呢?
她:不。为什么?
他:为了内韦尔。我才刚刚开始了解你。在你一生成千上万的事情当中,我选择了内韦尔。
她:就象你也可能选择别的地方?
他:是的。
(我们知道他在撒谎吗?我们怀疑他是在撒谎。她几乎发火了,找些话来说;)
她:不,这不是偶然的。(停顿)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他可以——这是影片中很重要的一点——这样回答:)
他:在那儿,我想,你一定很年轻……年轻得还没有属于一个人。我喜欢这样。
她:不,这不是真话。
(或者:)
他:在那儿,我想,我几乎……失掉你……很可能没有机会认识你。
(或者:)
他:在那儿,我想,你一定已经开始逐渐形成今天的你了。
(在这三种可能性当中选择一种,或者三种全用,一个接着一个,或分开,随意插到床上的性爱动作中间。我喜欢最后一种办法,如果这不会使这一场太长的话。(注7))
她:(大声喊〕我要离开这儿。(她几乎是粗野地抱住他。)
(他们穿好了衣服呆在早先呆过的那间屋子里。现在灯已经亮了。两个人都站着。)
他:(十分平静地)在你走之前,我们只能消磨时间了。离飞机起飞还有十六个小时。
她:(心烦意乱,十分苦恼)时间太长了……
他:(温柔地)不,你千万不要害怕。
第四部
(夜幕在广岛降临,只留下一缕缕长长的光线。河水按时涨落。潮水。人们有时沿着泥泞的河岸观察慢慢上涨的潮水。
河对岸有一家咖啡馆。现代化的,美国化的咖啡馆,有一扇宽阔的凸窗,坐在咖啡馆后面的顾客只能看见河,看不见河岸。河口那边的轮廓更是模模糊糊的。那儿是广岛的末端、太平洋的开始。咖啡馆空着一半。他们在房间后半间的一张桌子旁边面对面地坐着,不是脸贴着脸,就是额顶着额。在上一场里,他们被在十六小时之内就要永别的想法所压倒。现在再看到他们时,他们几乎是快乐的,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因为发生了一个奇迹。什么奇迹?内韦尔复活了。心里充满了这种绝望而又幸福的爱,他说:)
他:除此以外,内韦尔在法语里就没有旁的意思吗?
她:不,没有。
他:我们如果在内韦尔相爱,你会觉得地下室里冷吗?
她:会的。内韦尔的地下室很冷,夏天和冬天都是这样。因为这座城市是沿着卢瓦尔河建筑的。
他:我想象不出内韦尔是个什么样子。
(内韦尔的几个镜头。卢瓦尔河。)
她:内韦尔。四万居民。建筑得象座首都——但,连一个孩子都可以环城走一圈。(她离开他身边。)我出生在内韦尔,(她喝酒)在内韦尔长大。我在那儿读书,在那儿长到二十岁。
他:卢瓦尔河是什么样儿的?
(他双手捧着她的头。内韦尔。)
她:它是一条完全不能通航的河流,河上总是空荡荡的。因为水流曲折,河里有沙洲。在法国,人们认为卢瓦尔河是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流,特别是它的光线……这样柔和,你要是知道就好了。
(心醉神迷的声音。他放开她的头,注意聆听。)
他:你在地下室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吗?
她:你已经死了……而且……
(内韦尔:那个德国人在码头上慢慢地死去。)
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地下室很小。
(她把贴着他的脸缩回来,用手比划着地下室有多小。然后接着说下去,仍然靠得很近,但没有碰到他。没有妖冶的表情。她真挚热情地和他说话。)
她:……很小。《马赛曲》的音调在我头顶上飘过。歌声……震耳欲聋……
(她在咖啡馆〔在广岛〕里捂上耳朵。咖啡馆突然变得十分安静。插进几个内韦尔的镜头。丽娲的血迹斑斑的手。)
她:在地下室,手变得没有用处了。它们只能用来挖洞。把皮都磨掉了……在墙上磨的……
(内韦尔某地,血淋淋的手。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并没有受伤。丽娲舔舔自己的血。)
她:……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它使你感到舒服一点儿……也是为了要记住……自从我尝过你的血之后,我喜欢血。
(她谈话时,他们很少互相观看。他们在看内韦尔。两个人好象都被内韦尔迷住了。桌子上有两个杯子。她贪婪地大口地喝酒。他慢慢地喝。他们的手放在桌子上。)
(内韦尔。)
她:地球在我的头顶上转动。当然……我看见的不是天……而是地在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过得很快,星期天过得很慢。——人们不知道我在地下室。他们假装我已经不在人世,死在远离内韦尔的地方。我父亲希望的就是这样。因为我使他丢了脸,我父亲希望的就是这样。
(内韦尔,父亲,一个内韦尔药剂师,站在他药店的窗后。)
他:你尖声叫了吗?
(内韦尔的一间房子。)
她:开头我没有喊叫,没有。我轻轻地呼唤你。
他: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她:虽然你已经死了,我还是呼唤你,后来,有一天,我尖叫起来,象一个聋子那样拼命地尖叫。于是他们把我关进了地下室。为的惩罚我。
他:你叫了些什么?
她:你的德国名字。只喊你的名字。我只记得一件事——你的名字。
(内韦尔的一间屋子,听不见尖叫声。)
她:我答应不再叫了,于是他们让我回到屋里。
(内韦尔的一间屋子。她躺在床上,弓起一条腿,充满了情欲。)
她:我实在需要你,我忍受不了啦。
他:你害怕吗?
她:我怕。不论在哪儿我都害怕。不论在地下室,还是在我屋里。
他:你怕什么?
(内韦尔天花板上的斑点,内韦尔各种可怕的东西。)
她:怕再也看不到你。永远、永远看不到你。
(他们象这一场的开头那样,彼此又靠在一起。)
她:有一天,我满二十岁那天。我在地下室。我母亲走进来吿诉我,我已经满二十岁了。(停了一下,象是在回忆)我母亲哭了。
他:你向你母亲的脸上吐唾沫了?
她:是的。
(他们仿佛共同感受到这些事。他移开了一点。)
他:喝点什么吧。
她:好的。
(他把杯子递过去让地喝。她由于回忆而显得疲乏不堪。)
她:(突然之间)后来,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设法提醒她)这些地下室非常古老,非常潮湿,这些内韦尔的地下室……你刚才在说……
她:不错,到处都是硝。
(她把嘴贴着内韦尔地下室的墙壁,啃着墙皮。)
她:有一只猫有时跑进来东张西望。这只猫并不令人讨厌。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一只猫跑进内韦尔地下室,看着这个女人。)
她:后来,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他:这样有多久?
她:(还是神思恍惚)永无尽期。
(有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在自动电唱机上选了一张法国风笛舞会音乐的唱片。为了使内韦尔失去的回忆这一奇迹持续下去,为了让一切都“静止不动”,日本人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进她的杯子。
在内韦尔的地下室里,猫的眼睛和丽娲的眼睛闪闪发光。听到唱片的音乐时,她〔醉了或疯了〕又笑又叫:)
她:噢!我从前曾经是多么年轻呀!
(她的心又回到内韦尔,其实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她入魔了〔这里用什么形容词都行〕。)
她:晚上……我母亲把我带到花园里。她看着我的头,每天晚上都仔细地看着我的头。她仍然不敢靠近我……我只有在晚上才能看得到广场,于是我就看啊,它大极了!(作手势)广场的中间往下洼。
(内韦尔地下室的通气洞。透过它可以着见彩虹般的自行车车轮在黎明时分经过。)
她:我到黎明时刻就想睡了。
他:那边有时也下雨吗?
她:……顺着墙边下。
(她在寻找,寻找,寻找。)
她:(几乎带有恶意)我想念你,不过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他们又靠拢来。)
他:疯了。
她:爱你爱得发疯了。(停顿)我的头发长出来了。每天我都可以用手感觉出来。我并不在乎。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的头发又长出来了。……
(丽娲躺在内韦尔她自己的床上,把手伸到头发里,用手指理头发。)
他:住进地下室之前,你叫喊过吗?
她:不,我麻木了。
(他们脸贴着脸,半闭着眼腈。广岛。)
她:他们把我的头发仔仔细细地剃光了。他们认为把妇女的头好好剃光是他们的责任。
他:(非常清楚地说)亲爱的,你为他们感到惭愧,是吗?
(在剪头发。)
她:不,你死了。我心里太痛苦了。(天愈来愈黑了。她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出下面的话)我听到的只有头顶上剪刀的声音。这使我对……你的死,感到舒服一点儿,就象……就象……,噢,我举不出更好的例子,就象在我愤怒的时候……我就用手指甲挖墙……
(她接着说下去,在广岛,绝望地偎依着他。)
她:啊!多么痛苦!我的心中多么痛苦。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全城都在唱《马赛曲》。天黑了。我那死去的爱人是法国的敌人。有人说,她应该被拉去游街示众。由于耻辱,我父亲的药店关了门。我孤独一人。有些人在耻笑我。当天夜里我回了家。
(内韦尔的广场。她尖声叫喊,却听不见叫什么,只是从她的口形上,猜得出那是任何民族都通用的一个孩子在呼唤妈妈。他仍旧依偎着她,拉着她的手。)
他:后来,有一天,亲爱的,你摆脱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丽娲在内韦尔的那间房间里来回踱步。撞翻了东西,象野兽一样暴怒。)
她:是的,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们告诉我,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不论是冬是夏,圣艾蒂安大教堂都在每天晚上六点响起钟声。有一天,我真的听见了钟声。
我记得从前我也曾听见过——从前——在我们相爱的时候,在我们幸福的时候。
我开始看清楚东西了
我记得从前也曾看见过——从前——在我们相爱的时候,在我们幸福的时候。
我记得。
我看见了墨水。
我看见了白天。
我看见我的生命。你的死亡。
我的生命在继续着。你的死亡也在继续着。
(内韦尔的房间和地下室。)
现在阴影遮住屋角的时间要比从前晚了,阴影遮住地下室墙角的时间要比从前晚了,大约要在六点半钟。
冬天过去了。
(停顿。广岛。地在浑身颤抖,把贴着他的脸移开。)
她:啊!真可怕。我对你的记忆开始淡漠了。
(他端着酒杯让地喝酒。她对自己感到震惊。)
她:……我开始忘却。我颤抖,因为我竟能忘却这么深沉的爱……
……更多的爱。(他又給她喝酒。)
(她在往事中徘徊。这一次是独自沉思。他把握不住地了。)
她:我们约好中午在卢瓦尔河码头见面。我要跟他走。我中午来到码头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有人从花园里朝他开了枪。
(在卢瓦尔河码头上面的那座花园。她变得神志不清,不再看着他了。)
她:我在他身边呆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他们把他装上了一辆卡车。就在那天夜里内韦尔解放了。圣艾蒂安大教堂的钟声彻夜不停……在我的身体下面他一点一点地变冷了。啊!他弥留的时间可真长啊!到底是什么时间死的?我也不大清楚。我趴在他身上……是的……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因为……因为即使在当时,即使在事后,对,即使在事后,我也分不清他的尸体和我的身体。我只感到他的尸体和我的身体融为一体,你明白吗?(喊叫)他是我的初恋啊……
(日本人打了她一个耳光。〔或者,你宁愿要他拼命捏紧她的手。〕她好象不知进怎么挨的打,但突然凊醒过来,看来她能理解他这样做是必要的。)
她:后来,有一天……我又尖叫起来了,因此,他们又把我关进地下室。
(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的节奏。现在到了玻璃球这一场:玻璃球滚进地下室,她拾起它,把带着人的体温的玻璃球握在手里,等等,后来又把它还给外边的儿童,等等。)
她:……它是暖和的……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让她说下去。她继续下去。)
她:(停顿片到)我想我是在那时忘却仇恨的。(停顿)我不再叫喊了。(停顿)我恢复了理性。他们说:“她恢复理性了。”(停顿)在一个节日的晚上,他们把我放了出来。
(黎明。内韦尔。河边。)
她:卢瓦尔河畔。黎明。人们正在过桥,人数有时很多,有时很少,那要看是什么时候。远处一个人都没有。
(内韦尔共和广场,晚上。)
她:不久以后,我母亲告诉我,我得趁晚上到巴黎去。她给了我点钱。我在晚上骑自行车到巴黎去了。那时是夏无,晚上天气也很暖。当我在两天以后到达巴黎时,报纸上满版都是关于广岛的消息。我的头发已经长得很象样了。我走到街上的人群中间去。
(有人把另外一张风笛舞会唱片放在自动唱机上。)
她:(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十四年过去了。
(他递给她一点喝的。她喝了,显然平静了下来。他们从内韦尔的往事中挣脱出来。
她:我甚至不大记得他的手了……那种痛苦,我还记得一点儿那种痛苦。
他:今天晚上吗?
她:不错,今天晚上我记起了那种痛苦。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也忘掉。完全忘掉。一切都忘掉。
她:(抬起头看着他)到明天这个时候,我和你之间就要相隔万里了。
他:你的丈夫知道这件事吗?
她:(犹豫)不知道。
他:那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吗?
她:是的。
(他站了起来,抱住她,把她强拉起来,紧紧地拼命地抱住她。人们看着他们。他们并不理会。他非常快乐。他笑了。)
他:只有我知道。没有别人知道吗?
她:(闭上眼睛)别再说了。
(她更紧地贴近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嘴唇。接着,好象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快乐:)
她:啊,有些时候,能有个人在身边是多好呀!
(他们慢慢地分开,他又坐下了。)
他:是的。
(有一盏灯灭了,也许是河边的灯,也许是酒吧间的灯。她跳了起来。把又在抚摸他嘴唇的手抽了回来。他没有忘记时间过得很快。)
他:再对我说一点吧。
她:好吧。
(思索,想不出什么。)
他:再对我说一点吧。
她:我还要再经历那个时刻。那个永劫不复的时刻。
(她在喝酒。他在说话,他好象游离了现实。)
他:几年之后,当我已经忘掉你的时候,当我纯粹出于习惯,又有这类事情的时候,我仍然会把你当作爱情忘却的象征来怀念。我想起我们的邂逅就会想起忘怀的可怕。我知道我会那样的。
(人们正在走进咖啡馆。她看着他们。)
她:(抱着希望说)在广岛,晚上会停止活动吗?
(他们开始玩最后一场互相欺骗的游戏。)
他:永远不会,广岛晚上永远不会停止活动。
(她放下酒杯,微笑着,微笑里隐藏着忧伤。)
她:我喜欢那样……喜欢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人醒着的城市——
(酒吧间的老板娘关了一盏灯。唱机也停了。他们处于半黑暗状态。咖啡馆关门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他们都闭上了眼睛,好象突然害起羞来。循规蹈矩的世界把他们驱逐出来,因为在这个世上容不得他们这种奇遇。没有必要斗下去了。她突然明白了这一点。当他们再睁开眼睛时,他们确实笑了,“为的是不要哭出来”。她。站起身。他没有阻拦她。他们走出咖啡馆,在茫茫的黑夜里,站在咖啡馆门前。她面对看他站着。)
她:有时需要忘掉社会造成的困难,否则就会闷死。
(咖啡馆关掉最后一盏灯。两个人都垂下了眼睛。)
她:走吧,离开我吧。
(他开始走了,抬起头望着天空。)
他:天还没有亮……
她:没有(停顿)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他:是的,可能是这样。(停顿)除非,也许有那么一天,战争爆发了……
(停顿。)
她:(讽刺地)不错,战争……
第五部
(又过了些时候。我们看见她在街上出现了,走得很快。接着,又看见她在旅馆的门廊里,拿了房间钥匙。然后,我们看见她在楼梯上。然后,她打开她的房门,走了进去,突然站住,就象面临深渊、或发现屋子里有人。她退了出来,轻轻地关上房门。
上楼,下去,又上楼,等等。她折了回来,在过道上走来走去。绞着双手,考虑该怎么办,她想不出办法,又突然回到她房间。这一次在房间里呆定了。
她走到洗脸盆跟前,往脸上撩了些水。我们听到她的第一句内心独白。)
她:你以为你知道,不,你不知道。
在内韦尔,在她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德国情人。……
我们要到巴伐利亚去,亲爱的,我们要在那儿结婚。
她从来没有去成巴伐利亚。(照镜子)
我倒要看看没有到过巴伐利亚的人谁敢对她谈论爱情。
你还没有完全死。
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别人了。
我今天晚上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对你是不忠实的。
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他了。
你看,这是一个可以告诉别人的故事。
十四年了,我没有再尝到……不能实现的爱情的味道。
自从内韦尔以后。
看我怎样正在忘掉你……
看我怎样已经忘掉了你。
看着我呀。
(从打开的窗户看出去,我们看见新建的广岛,它安静地沉睡着。她忽然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她那潮湿的面孔——好象是眼泪,变老了,变憔悴了。这一次,她厌倦地闭上了眼睛。她擦干脸,很快地离开屋子,走出门廊。)
(我们再看见她时,她坐在一张长凳或一堆石头上,离开他们晚上呆过的咖啡馆大概五十英尺远。咖啡馆的灯光射到她的眼睛上。目光呆滞,几乎是空洞的,因为他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在石堆上〔躺下,坐着〕继续看着咖啡馆。〔现在酒吧间只剩下一盏灯了。刚才他们坐着的那个房间已经没有人了。通往房间的一扇门微微开着,微弱的灯光刚刚能使人看出桌椅陈设的位置,它们真象是一些模糊的,虚幻的影子。〕
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她好象睡着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她睁开眼睛时,象猫一样地突然睁开。然后,我们听到她的声音——内心独白:)
她:我要呆在广岛。每天晚上和她在一起。在广岛。(睁开眼睛)我要呆在这儿,这儿。
(她的视线离开了啪啡馆,茫然环视四周。接着突然象孩子似地紧紧地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蜷起双脚。日本人走近她。她看见他,却没有动,没有反应。两个人都开始有点儿心不在焉。彼此没有感到惊讶。他在抽烟。)
他:留在广岛吧。
她:(看了他一眼)当然我要留在广岛,和你在一起。(她又埋下头,用孩子的腔调说)噢,我真难受啊……
(他走近她。)
她: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走开吧。
他:(走开)我离不开你。
(他们现在是在林荫大道上。背景是夜总会的霓虹灯广告。林荫大道是笔直的。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留。我们先看到一个,再看到另一个。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忧伤。他追上了她。)
他:(温柔地)和我一起呆在广岛吧。
(她没有回答。然后,我们听到她的内心独白,声音很响,控制不住感情:)
她:他将会朝我走过来,要搂着我的肩膀了,要吻——我——了……他要吻我了……我将会不知所措了。
(说“不知所措”这个词儿时她几乎出神了。)
(镜头转向他。我们看到他愈走愈慢,故意拉开他们之闻的距离。因此,不但没有靠近她,反而离得更远了。她没有回头。)
(一连串的广岛和内韦尔街道的镜头。丽娲的内心独白。)
她:我遇到了你。
我记住你。
这座城市的大小正适合恋爱。
你天生适合我的身体。
你是谁?
你把我毀了。
我渴望,我渴望背叛上帝、和人遇奸、撒谎,我渴望死。
我一直是这样。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会来到我面前。
我静静地极其耐心地等待着你。
占有我吧。你随心所欲地把我变形吧,这样,再不会有人在你之后理解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欲念了。
只有你我两个人,我的爱。
夜晚将永远不会终止。
太阳将永远不会再升起。
永远不,永远不会。再也不会了。
你把我毁了。
你多好呀。
让我们一起心平气和地、带着良好的祝愿来哀悼那过去的日子。
我们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哀悼那过去的日子。
那个时刻将要来临。
那个时刻一定会来临。那时,我们不会再知道是什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渐渐地,这个字眼就会在我们的记忆中淡谈下去。
然后,它就完全消失了。
(这次他面对她走过去——最后一次——不过保持着一段距离。从那时起,她是不可亵渎的。天在下雨。他们站在一家店铺的天篷下。)
他:你能不能留下来呢。
她:你知道是不可能留下来的。比走掉的可能性小。
他:一个星期。
她:不。
他:三天。
她:三天够做什么的?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死掉?
他:足够弄清楚是要活下去还是去死掉。
她:这不可能。不论活下去还是死掉,这点时间都不够用。因此,我根本不予考虑。
他:你还不如在内韦尔死了呢。
她:我也这样想。可惜我没有死。
(她坐在广岛火车站候车室的一张长凳上。又过了不少时间。她旁边坐着一个日本老太太。又一段内心独白:)
她:内韦尔,这个我已经忘怀了的城市,今天晚上我希望能再看见你。一连几个月,每天晚上,当我的身体燃烧着对他的怀念时,我也看到烈火中的你。
(日本人象一个影子那样走了进来,坐在长凳上,在老太太的另一边。他没有看那个法国女人,他的脸被雨水淋湿了,嘴唇微微颤抖。)
她:当我的身体还燃烧对你的怀念时,我想再看看内韦尔……还有卢瓦尔河。
(内韦尔的镜头。)
可爱的涅夫勒白杨树,我要把你忘掉。(说“可爱”这个词儿时,应该象说情话那样。)
不值钱的故事,我要把你忘掉。
(内韦尔废墟。)
在没有你的夜晚,我只好等待白天来解脱我。
(在内韦尔“结婚”。)
一天没有他的眼睛,她就活不下去。
内韦尔的小姑娘。
内韦尔的不害臊的小姑娘。
一天没有他的手,她就觉得堕入情网是多么可怜。
傻姑娘。
她在内韦尔为爱情而死去了。
剃光头的小姑娘,你把一切都忘了吧。
不值钱的故事。
至于他呢,他要从你的眼睛忘起。
和你完全一样。
至于他呢,他将要忘记你的声音。
和你完全一样。
至于他呢,他将把你一点一点地整个忘掉。
你将要变成一支歌曲。
(他们当中隔着一个日本老太太。他抽出一支香烟,微微抬起身子,把那包烟递给法国女人,“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点点了,请你抽支烟,就象我请任何人,比如请这位老太太抽一支一样”,她不抽。他把香烟递给老太太,给她点火。
内韦尔森林的景色在曙光中移动着,逐渐消失。内韦尔。广岛车站的高音喇叭随着内韦尔的镜头高声广播:“广岛!广岛!”
法国女人好象睡着了。旁边的两个日本人怕把她吵醒,在小声说话。)
老太太:她是谁?
他:一个法国女人。
老太太:出了什么事啦?
他:她过一会儿就要离开日本,我们要分开了,心里很难过。(注8)
(她走了。又在车站外边见到了她。她坐进一辆出租汽车。车子在夜总会门前停下。那是“卡萨布兰卡”夜总会。接着,他也来了。
她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他坐在她对面的一张桌子旁。这就是一切的结束。这个夜晚的结束标志着他们永别的开始。屋子里有一个日本人走上去和她搭讪。)
日本人:你单独一个人吗?(注9)
(她只用手势回答。)
日本人: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那个地方几乎是空的,人们感到很无聊。)
日本人:这会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是太晚了。
(她让别的男人和自己交谈,为的是“丢掉”我们认识的那一位。不过这不但不可能,而且也毫无意义。因为那一位已经不见了。)
日本人:我可以坐下吗?你是刚到广岛游览的吗?
你喜欢日本吗?
你住在巴黎吗?
(从窗户往外看,我们可以看到天将破晓。内心独白停止了。不知名的日本人还在对她讲话。她看看他。不知名的日本人停止和她讲话。接着,她吓了一跳,“可诅咒的曙光”已经从夜总会的窗户射进屋里来了。)
(再看见她时,她在旅馆屋里靠着门站着,手按着胸口,敲门声。她打开门。)
他:我不能不来。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屋子里,两手下垂,身子没有接触。房间很整洁。烟灰碟是空的。床铺得整整齐齐。现在已经是白天了。太阳已经升起。床没有动过,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烟都没有人抽,彼此注视着对方。寂静的黎明笼罩着整个城市,他走进她的屋子。远方,广岛还在沉睡。她忽然坐了下来,用手抱着头,紧握拳头,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忧伤的叹息。她的眼睛反射出城市的亮光。)
她:我要把你忘掉!我已经在忘掉你了!你看我是怎样地在忘掉你!看着我!
(他抓住她的胳膊〔手腕〕,她面对着他,头往后仰。他突然挣开身子。他茫然地扶住她,仿佛她遇到了什么危险。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就象看这座城市,忽然之间,他非常温柔地呼唤他。她迷迷惘惘地,仿佛从远方将他呼唤。她已经能够把他忘怀,这使她十分惊奇。)
她:广——岛。
广——岛。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却视而不见。)
他:不错,那就是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叫内韦尔。法国的内——韦——尔。
(全剧终)
夜间的注释
(关于内韦尔的注释(注10))
有关德国人死亡的一场
他的死亡支配着他们两个人的情绪。
两个人都并不感到愤怒。只是为他们的爱情感到无比的忧伤。
同样的痛苦。同样的鲜血,同样的泪水。
荒谬的战争的荒诞无稽,它象一个魔影赤裸裸地在他们模糊的躯体上空徘徊。
你或许以为她已经死了,他的死亡使她的生命完全枯竭。
他想抚摸她的臂部,就象求爱时那样,但他已无能为力了。
她好象在帮助他的死亡。她没有想到自己,只想到他。而他却在安慰她,因为他使她痛苦、因为他不得不死,为此,他表示歉意。
她独自一人呆在他俩刚刚还呆在一起的地方,她还没有感到十分痛苦。她只是因为自己形影孤单而感到惊讶万状。
关于向德国人开枪的那座花园的镜头
他们从这座花园开枪,就象他们也可能从内韦尔任何一座花园开枪一样,和从内韦尔所有别的花园开枪一样。
只不过是碰巧在这儿开枪罢了。
从此这座花园就留下了他那平凡的死的标志。
从此,花园的色彩与形象就都是预言式的了。他的死亡从这里开始,直到永远。
在战争期间,一个德国兵越过某省的广场
一个德国兵在快近黄昏时越过法国某省的一个广场。
甚至战争都会令人感到厌烦。
德国兵象一个平静的目标横越广场。
战争还在激烈进行,好象永无尽期。人们不再理会敌人,他们已经习惯于战争,玛尔斯园田大道广场反映出一种平静的绝望。德国兵也感到了这一点。对战争的厌倦这个话题是谈不完的。在这种无聊的处境下,妇女在百叶窗后面观看敌人走过广场。在内韦尔,越轨行为要受到爱国心的抑制。必须制止这种越轨行为。不过,人们还在观察监视。观察监视别人是不犯法的。
丽娲和德国兵相会的镜头。
我们在城墙后面接吻。怕得要命,但感到无比幸福,我吻了我的敌人。
在战争期间,城墙附近总是空荡荡的。战争期间,在那儿枪毙法国人。战后,枪毙德国人。
在他给我开门时,我注意到了他的手。我要惩罚它们。在结合之后,我咬了它们。
我是在城墙里面成为他妻子的。
我已经记不得花园深处的那扇门了。他在那儿等我,有时要等好几个钟头。特别是晚上,只要能脱身,我就去和他相会。他心里害怕。
我也害怕。
当我们必须在城里一块儿走的时候,我走在他前头,心里充满了恐怖。人们垂下了眼睛,我们以为别人并不在意,我们开始胆大起来了。
我请求他沿着篱笆走过广场,这样我可以在白天见他一面。因此他每天都沿着篱笆走一趟,好让我看见他。
冬天,废墟上刮着旋风。冷极了。他的嘴唇是冷的。
想象中的内韦尔
在我的记忆中,我和我的出生地内韦尔是分不开的。
这座小城连一个小孩子都能绕着它定一圈。
城的一边筑有城墙,另一边是卢瓦尔河。
城墙外面是一片森林。
内韦尔可以用孩子的脚步来测量。
内韦尔四周有城墙、河流,森林和乡村。城墙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卢瓦尔河是法国最宽阔、最著名、最美丽的河流。
内韦尔被四面包围,就象一个首府。
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绕着内韦尔走了一圈,觉得它大极了。它的影子在卢瓦尔河面上颤动,显得它更大了。
在我十二、三岁之前,我一直觉得内韦尔大极了。
后来内韦尔显出了它本来的面貌。人在成长。它也在成长,我对别的城市一无所知。我需要的是一个规模适合于恋爱的城市。内韦尔正是这样的城市。
谁要说内韦尔是一个小城,那么,他从理智和感情上都是错的。对我说来,内韦尔是大极了。
城门外有麦子。窗户外有森林。晚上猫头鹰飞进花园,你还得努力使自己不要感到害怕。
内韦尔的人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更注意别人谈情说爱。
孤单的人在那儿等死。除了谈情说爱,没有别的冒险活动可以使这些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因此,在这些弯弯曲曲的街道上住着一排排等死的卫道士。
在那儿,谈情说爱是不可饶恕的。在内韦尔,爱情是一大罪孽。在内韦尔,幸福是一大罪行。在内韦尔,单调乏味是一种默认的美德。
疯子在郊外走来走去。波希米亚人。狗。还有爱情。
侮蔑内韦尔的人,不论从理智和感情上来说,他也都错了。
有关孩子们失落的玻璃球的镜头
我又尖叫了。那天我听到一声尖叫。他们最后一次把我关进地下室。玻璃球向我滚过来,从容地、慢慢地、很象那么一回事。
五彩缤纷的色彩在球体里流动着。玻璃球里是夏天。夏天使它更温暖。
我己经知道一个人不该吃东西,不该吃任何陈旧的东西。不该啃墙、既不该吃自己手上的血,也不该啃墙。我温情地看着这个小球,把它放在嘴里,但没有咬它。
它是这样滚圆,这样完美,它提出了一个不能解答的问题。
也许我会弄碎它,我把它扔出去,但它弹回到我手里。我再扔出去,它没有回来,它丟了。
它丢失之后,知道又要出事了。我又害起怕来,玻璃球是不会死的。我记得。我到处寻找,又找到了。
孩子们在叫喊。玻璃球在我手里。大声叫喊。玻璃球,它是孩子们的。不,我不给他们。我张开手。它在那儿呢。它是我的俘虏。我把它还给孩子们。
德国兵到丽娲父帝的药店来包扎手
〔仲夏时分,我穿着(黑色的)毛衣。在内韦尔,夏季是相当冷的。那些战争期间的夏季。我父亲感到很无聊。他的货架空空如也。我象一个小孩子那样服从父亲。我看着德国兵烧伤的手,我在给他包扎时把他弄痛了。我抬起眼晴,我们的目光短暂地相遇。他的眼睛是浅色的。因为我弄痛了他,他笑了。我没有笑。〕(注11)
战争期间内韦尔的一个夜晚
德国兵在广场上注视着丽娲的窗户
〔我父亲默默地喝着酒,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弹奏的音乐。晚上是死气沉沉的,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敌人拾起头对我微微一笑。我觉得仿佛我看见的是一件罪行。我关上百叶窗,象是要把什么讨厌的东西关在外面。〕象往常一祥,我父亲在他的扶手椅上半睡着。两个盘子和父亲的酒还放在桌子上。在百叶窗外面,广场象大海一样发出巨大的声音。我走到父亲跟前,离得很近——几乎碰到他——仔细观察他。酒使他昏昏沉沉。我几乎不认识我的父亲了。
内韦尔的一个夜晚
半夜里,我一个人呆在我的屋子里。我的百叶窗外面,玛尔斯广场仍旧象大海一样发出巨大的声音。今天晚上他一定又经过这儿了。我没有打开百叶窗。
在内韦尔的婚姻
我在黄昏时分成了他的妻子,感到既幸福又羞耻。这事过去之后,天色黑极了,可是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不再觉得羞耻了。我们喜欢看黑夜。我从前一直害怕黑夜。那天晚上比哪一天晚上都黑。经过德军的致命的突然袭击,在德军占领之下,我的祖国、我的城市、喝醉酒的父亲全都淹没在黑暗之中。
地地道道的黑夜。我们注意地看,严肃地看着。后来,我们看见山峦一个接着一个耸立在天边。
德国人被枪击的那座花园的另一注释
爱情使人死得痛快一些,它用这种方式为生命服务。
这座花园可以使你相信上帝。
一九四四年七月底,这个人,这个手里拿着步枪、被自由陶醉了旳人,这个不知名的男人,在内韦尔的男人,我的弟兄,他怎能明白这些道理?
关于“后来,他就死了“这句话
出现这个场面时,丽娲自己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明显地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会亵渎了这种痛苦。
她刚刚发现他在码头上,在阳光下作垂死挣扎。看到这种场面,我们感到受不了,但丽娲却是一个例外。她已经不再和我们说话了。她,干脆,不再说话了。
他还没有死。
丽娲趴在他身上,表现出极度的痛苦。她精神失常了。
此刻看见她对他微笑倒是合乎逻辑的。
痛苦也有它猥亵的一面,丽娲是猥亵的。她象一个疯女人,她失掉了理性。
这是她的初恋,这是她的第一次痛苦。我们不忍心看到丽娲落到这步田地。我们一点也帮不上忙。我们只好等待。等到她能够辨认和感觉到痛苦。
弗雷逊死了,他好象是和这片土地密切相关的。死亡是突如其来的。他的血象河水一样流淌,象时间,象汗水。他象一匹马那样死去,还有旺盛的精力,极其旺盛的精力。后来,她来了,带来了温情,而目意识到和死亡作斗争毫无必要。弗雷逊的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光芒。它们在微笑。是的,你看,亲爱的,我们甚至可以微笑,把葬礼当做凯歌。一切都结束了。我确信在你死后我无法再活下去,因此我对你发出微笑。
在德国兵的尸体用卡车运走之后,丽娲一个人留在码头上
那天,阳光灿烂,但,象每天一样,黄昏来临了。
在这个码头上,丽娲只剩下心的跳动了。(接近黄昏时,天下起雨来。雨落在丽娲身上,落在城里。后来雨停了。后来,丽娲的头发被人剪掉了。码头上留下了一块干燥的地方,那是丽娲呆过的地方,燃烧过的地方。)
丽娲显然在码头上睡着过,几乎都辨认不出她来了。(动物在她血迹斑斑的手上走过。)
是狗吗?
丽娲的痛苦。她的疯病。内布尔的地下室
丽娲仍然不说话。
夏天慢慢地过去,就象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整个法国都在欢庆,到处是一片欢乐和混乱。卢瓦尔河若无其事地长流不息。在混乱的形势中,丽娲的眼睛象卢瓦尔河一样在流动,但是由痛苦来指引。
地下室很小,当然它也可能是很大的。
丽娲尖声喊叫,当然她也可能不喊叫。她不知道自己在喊叫。
他们惩罚她,让她知道她在尖叫,她就象一个聋子那样在尖叫。
当她尖叫时,他们得教她听见她在叫。
他们后来才告诉她。
她象一个白痴那样摩擦她的手。你把小鸟的翅膀剪掉,然后放开它们,让它们呆在屋子里,它们什么也感觉不到。丽娲把手指头擦破,然后吸自己的血。她做了个鬼脸,又重复这个动作。有一天,在码头那儿,她尝到血的味道,象一只动物,象一条母狗。一个人总得看点什么,丽娲没有瞎。她看,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看。她看到的只有人们的脚。
经过那里的人们,在你们的和我的必不可少的空间通过,在我们都熟悉的时间间隔中通过。
丽娲看着这些人的脚(就象看他们的脸那样感到很有意思)。这事发生在一个没有理智的、有机的世界里。她注视着千千万万双脚。
丽娲的父亲
她父亲被战争拖垮了。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不知不觉地被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吓呆了。他穿了一身黑衣服。
丽娲的母亲
她母亲是一个生气勃勃的人。比她父亲年轻得多。她在世上最爱的只有她的女儿。丽娲的尖叫,使她心烦意乱,因为她怕别人会进一步仿害她的女儿。她是全家的主宰,是一个坚强的人。她不希望丽娲死掉。她对待她的孩子既粗鲁又慈爱。但那是一种无限的慈爱。和父亲相反,她没有对女儿失掉希望。
他们把她送进地下室,就象她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们穿着黑衣服。丽娲夹在他们中间,穿了一身浅衣服,一件小姑娘穿的、带花边的睡衣,那是她妈妈做的,妈妈常常忘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丽娲在内韦尔地下室和在她的屋子里
丽娲,穿了一身白衣服,站在地下室的角落里。她总是站在那儿。她的眼睛和在河边、在码头时的眼睛一样,亳无负罪之感。地流露出孩子般的恐惧神色。
她只有到了晚上,才恢复理性。她想起她已经作了别人的妻子。她也曾完全被情欲所征服。他虽然死了,她还是需要他。迫切地需要他,简直一刻也忍受不下去了,而他却死了。一个困倦的身体,沉重地喘着气,她的嘴是湿润的,她的姿态象一个淫荡的女人,无耻到下流的地步,比在任何其他地方更显得无耻。令人厌恶。她竟然需要一个死人。
丽娲抚摸她屋子里的东西。
“我记得我已经看见过……”
在这种情况下,丽娲可以看到任何东西。一大堆东西,或者一件一件的东西。这无所谓,每一样东西她都看得见。
丽娲舔地下室的硝
因为没有更好的东西,硝也可以吃。石头上的盐。丽娲啃墙。她还吻墙。她置身在墙的世界中。在这些墙里珍藏着对一个男人的记忆,和石头、空气和土地混在一起的记忆。
一只猫走进内韦尔地下室
那只猫,总是那只猫,走进了地下室。随时准备好以防万一。丽娲完全忘记了猫的存在。
猫是极其驯服的动物。它们的性格一般都令人感到愉快。它们的眼睛很野,猫的眼睛和丽娲的眼睛长得很相象,他们互相对视,茫然地对视着。想用目光压倒一只猫,几乎是不可能的。丽娲却能办到。她一点一点地进入了猫的视线。在地下室里,除了一对一的凝视——猫和丽娲之间的凝视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永恒是无法形容的。它既不美,也不丑。它能不能成为一块石头,成为某些东西闪闪发光的一角呢?它是猫的凝视吗?同时包罗万象吗?猫睡着了。丽娲睡着了。猫睁开眼睛睡。无论在猫的凝视中还是在丽娲的凝视之中,椭圆形的瞳孔没有盯着任何东西看。非常大的瞳孔。空洞的竞技场。时间在那儿不停地跳动。
丽娲所看到的内韦尔广场
广场的活动在继续。这些人上哪儿去?他们都是有理性的人。自行车轮看起来很象太阳。动的东西比静的东西容易看见。自行车轮子。脚。整个广场都在动。
有时是大海。甚至经常是大海。以后,她会明白地错把黎明当大海。黎明和大海,使她困倦。
丽娲,躺在床上,用手抚摸头发
她既然没有死,她的头发又开始长出来了。生命是顽理的。白天,晚上,她的头发都在生长。在丝头巾下面悄悄地生长。我轻轻地抚摸我的头。现在摸起来比较舒服了,不再扎手了。
丽娲的头发在内韦尔被剪掉
他们剪掉她的头发。
他们做这事时,有点儿心不在焉。必须剪掉她的头发,那就剪吧。我们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呢。我们不过是完成任务罢了。
从广场刮来一阵热风、刮到剪发的地方。但这儿比哪儿都凉快。
被剪掉头发的姑娘是药剂师的女儿。她几乎是自己把头送到剪子跟前去的。她几乎在帮助他们,她真的表现得很主动,把头发剪掉,很好嘛,可以减轻点重量。(一绺绺的头发落在她身上。)
他们在法国别的地方也在剪别人的头发。在这里,剪的是药剂师女儿的头发。顺风吹过来了《马赛曲》的旋律,鼓励他们执行这种轻率的、荒谬的判决。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理智地考虑问题。这是一个没有演出节目的舞台。没有,也许在舞台上搬演了些什么,但演出却没有进行。
剪完发之后,姑娘还在那儿等着。她听凭他们摆布。这个城市过去蒙受灾难。这样做可以得到补偿,于是更引起人们报复的欲望。这个姑娘必须离开。这事挺丑恶,令人作呕。因为她好象要留在这儿,他们就得把她赶走。他们象赶老鼠那样驱赶她。但她爬上台阶,爬得不够快,不能快得如他们意。她仿佛还在等待什么别的事儿,别的没有发生的事儿。她几乎感到失望了。因为她必须走开,移动她的腿,走路。她发现他们吓唬她是为了赶她走开。
被剪了光头的丽娲在半夜时分回到家里
丽娲看着她母亲朝她走过来。丽娲的表情仿佛是在说:“想想您杷我带到这个世上来。”比较正确的猜测可能是:“这是为了什么?”
丽娲也许微微地皱起眉头,向天空,向她母亲发出这样的问题。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她母亲来到她跟前时,她就会支持不住,象晕倒了似地倒在妈妈的怀里。但她的眼睛还睁着。
丽娲和她母亲之间发生的事都是人体的接触。她母亲很熟练地抱住丽娲。她知道她女儿的份量。丽娲投到妈妈的怀里,从小她有了伤心事就呆在那里直到心情平静下来。
丽娲感到很冷。她母亲摩擦她的胳膊和后背,吻她女儿剃光了的头,却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没有感伤,没有。她的孩子还活着。相对地说,这本身就值得高兴。她把她带回家去。实际上是把她拉回去的,她得把她从那棵树边拉走。丽娲简直和死人一样重。
丽娲的肖像,恢复理智
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间在消逝。
她平静不下来。她必须走动。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包围圈在收拢,但它将会爆炸。它已到了最后关头。
丽娲的脸活象一个石膏像。母亲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管它了。她的嘴唇越来越薄,她的表情越来越冷漠,她的身体失去了作用,只是在她来回踱步时,支撑她的脑袋。她还在呼唤他,不过越来越少,越来越慢了。这是对往事的回忆。她身体肮脏,没有洗过澡。她快要自由了,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包围圈行将破裂。她在破坏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把东西打翻,从里面往外看。
丽娲的疯病
她注视着屋子的墙角下边,发现了一些什么,她的嘴唇在颤抖。她在哭还在笑?一样。她在倾听。你也许以为她想干什么坏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在聆听圣艾蒂安大教堂的钟声。她痛苦极了。她听着城市的声音,然后又来回踱步。她忽然伸了个懒腰。逐渐恢复的理智使她害伯。她想要踢掉什么。什么呢?影子。
丽娲在中午的时候沿着卢瓦尔河来到码头
丽娲,象一朵花,来到通往码头的台阶顶上。
一条大圆裙子。开始丰满起来的臀部和胸部。
丽娲在黎明时分外出,来到卢瓦尔河的码头
他们放我出去。我疲倦极了。他们说,我太年轻,不该这样痛苦。他们说,天气很好。他们说,已经八个月了。我的头发已经长长。附近没有人,我不再害怕了。好啦,我不知道我将来要做些什么……为此,我母亲对我的健康感到担心。我也很担心。他们说,你不要长时间看着卢瓦尔河。我偏要看。
人们在桥上经过,平凡的事有时反倒引人注意。他们说,现在和平了。他们是剪掉我头发的人。现在没有人剪掉我的头发了。这是使我入迷的卢瓦尔河。我看着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我什么都不想,不想。管它什么秩序不秩序。
什么秩序,我得离开了。我离开了。在一种新秩序下离开了。我只要活下去,再没有什么别的了。就这样吧。
美丽的夜晚,我离开了卢瓦尔河。卢瓦尔河仍然是条条道路的尽头。忍耐吧。卢瓦尔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内韦尔
(作为提示)
丽娲自己叙述她在内韦尔的生活
晚上七点,圣艾蒂安大教堂鸣钟报时。药店关上了大门。
我是在战争中长大的,我不大注意这事,可是我父亲每天晚上都和我谈论它。
我在药店里帮忙。我是药剂师的助手。我刚刚从学校毕业。我母亲(注12)住在法国南部。我每年放假的时候都去看她几次。
药店每天晚上七点关门,无论冬夏,无论是被占领期间的寒夜还是白昼很长的六月间。我总觉得,这太早了。我们全回到楼上去,所有的——或几乎所有的——影片都是德国片。不准我去看电影。晚上,在我房间的窗户下面,玛尔斯广场在朦胧中显得比平时还大。
市政厅上没有旗子。我得追溯到遥远的童年时代才能回忆起点着路灯的情况。
他们越过了南北法国之间的边界。
敌人来了。德国人在固定的时间唱着歌走过玛尔斯广场。他们当中不时会有个人到药店来一趟。
后来他们实行宵禁。
后来发生了斯大林格勒战役。
沿着城墙枪毙人。
有些人被放逐了。有些人逃出去参加抵抗运动。有些人留下来发了财,变得胆小了。黑市非常活跃。在圣……郊区工人区的儿童饿得要死,而在“大牡鹿”饭店里顾客们在吃鹅肝。
我父亲把药送给圣……的儿童。我每周两次在药店关门以后去学钢琴时给他们送药。有时我回家很晚。父亲就站在百叶窗后面等着我。晚上,有时父亲叫我给他弹钢琴。
我弹完琴之后,父亲默默地一言不发,他又被绝望所笼罩。他在思念我母亲。
虽然在敌人占领下担惊受怕,但在晚上弹过琴之后,我那青春的火焰燃烧起来占据了我整个身心。关于这事,我一点也没有告诉我父亲。他认为我是他唯一的安慰。
城里的男人只有德国人。我已经十七岁了。
战争绵绵无尽期,我的青春也绵绵无尽期。我摆脱不了战争,也摆胜不了青春。
我被不同的道德标准弄得心乱如麻。
星期天我休息。我骑上自行车,穿过城,到依兹去弄些我发育时需要的奶油。我顺着涅夫勒走。有时在一棵树下面停下来,诅咒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我一边长大,一边痛恨敌人,痛恨战争。我总喜欢看见河水。
有一天,一个德国人到药店来包扎烧伤的手。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照所学的方法给他包扎,心里充满了仇恨。敌人向我道谢。
他又来了。这一次我父亲在场,叫我照料他。
我在父亲面前又给他包扎了手。按规矩垂着眼睛。
然而,那天晚上,我对战争特别感到厌恶。我告诉父亲,他没有回答。
我弹了钢琴,后来又熄了灯。父亲叫我关上百叶窗。
广场上有一个年轻人倚在一棵树上,手上包着绷带。在黑暗中我能认出他来,因为也的手上包着白绷带。我父亲关上了窗户。我知道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个男人听我弹琴。
第二天,那个人又来了。我看见了他的面孔。我怎能不再看着他呢?我父亲走了过来。他把我推开,告诉那个敌人,他的手不需要再上药了。
那天晚上,我父亲特别叮嘱我不要再弹琴了。吃晚饭的时侯,他酒喝得比平常多。我服从我父亲。我想他有点儿发疯了。我想他不是喝醉了就是发疯了。
我父亲从前很爱我母亲,十分爱她,现在仍旧爱她。分居使他十分痛苦。她离开以后,他开始喝酒了。
他有时去看她。留下我照管药店。
第二天他走了,没提过昨天的事。
他走以后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天下着雨。我到依兹的农场去。象往常一样,我在河边一棵白杨树下停了下来。
过不多久,那个敌人也在这棵白杨树下停下来了。他也骑了一辆自行车,他的手好多了。
他没有离开。雨不停地下着,挺大的雨。后来,雨没有停,太阳就出来了。他没看着我,微笑着提请我注意只有在夏天才会一边下雨,一边出太阳。
我没有说什么,不过我看着雨。
他告诉我,他跟着我来到这儿。他决不离开这儿。
我离开了。他跟在后边。
他跟了我整整一个月。我不再在河旁停下来了,永远不了。但他总是在那儿,每一个星期天都在那儿。他在那儿等我,我怎能不知道呢?
我没有告诉我父亲。
我开始梦见一个敌人,晚上,白天。在我的梦里,道德与不道德纠缠在一起,不久我就分不清谁是谁非,我那年二十岁了。
有一天晚上,在圣……郊区,我正在拐弯的时候,有人抓着我的肩膀。我没有看见他过来。天已经黑了,七月,八点半。他是那个敌人。
我们在森林里、在谷仓里、在废墟中相会。后来在屋子里。
有一天我父亲收到一封匿名信。灾难开始了,那是一九四四年七月。我否认一切。
他在我们相遇的河边那棵白杨树下告诉我他要走了……他第二天早晨就要乘卡车到巴黎去。他很高兴,因为战争就要结束了。他对我谈到巴伐利亚,我将在那儿和他重逢。我们将要在那儿举行婚礼。
城里已经不时听到枪声。人们把黑窗帘扯了下来。电台白天晚上地吼叫。离城五十英里的地方,德国车队在峡谷遇到了袭击。
我把这个敌人和别的敌人区别开来。
这是我的初恋。
我已经觉不出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之间有什么区别了。我只看到我们俩的身体极其相象。
他的身体变成了我的,我简直分不出来了。我变成了一个无理性的人。我一定要把他们可能提出来反对我缺乏理性的种种有力的论点推翻,就象推翻许多用纸牌搭成的房屋一样,是的,就象推翻许许多多想象中的理性一样。让那些明白什么叫失掉理性的人向我开第一枪吧。我只忠于爱情。
我给父亲留下一封短信,告诉他那封匿名信上面说的都是真话:我已经和一个德国兵相爱了六个月。我要跟他到德国去。
抵抗运动已经开始在内韦尔阻击敌人。警察不见了。我母亲回来了。
他第二天就要离开内韦尔。我们商量好他用卡车把我带走,把我藏在伪装网下面。我们以为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们又回到了旅馆。天亮的时候,他去找他的部队,他们是在圣艾蒂安大教堂那边。
我们约好中午在卢瓦尔河的码头上见面。中午时分,我到卢瓦尔码头时,他还没有断气。他们是在码头上面的一座花园里向他开枪的。
我在他身上趴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他们来把他抬走。他们把他放在卡车上。当天晚上,内韦尔城解放了。圣艾蒂安大教堂的钟声响彻全城。我想,是的,我想我听到了钟声。
他们把我关在玛尔斯广场的一间仓库里。在那儿,有人说应该把我的头发剃光。我毫不在意。即使剪刀在我头上咔嚓作响的时候,我也无动于衷。剪完之后,有一个大约三十岁的人把我带到街上。有六个男人把我围在当中。他们在唱歌,我亳无感觉。
我父亲藏在百叶窗后面,一定看见了我。由于家庭蒙受耻辱,药店关了门。
他们把我带回玛尔斯广场原来那个仓库。他们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我无所谓。他们叫我回家去。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我从花园的墙上爬过去。夜色美极了。我躺在草地上等死。但我没有死,我感到冷。
我喊我母亲喊了好久……大约清晨两点,百叶窗上透出灯光。
他们只当我死了。把我关进药店的地下室。我可以看见行人的脚,晚上可以着见广阔的玛尔斯广场。
我由于怨恨而发疯了。我朝我母亲的脸上吐唾沫,好象是这样。我的头发渐渐长长了,我对这个时期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只记得朝母亲脸上吐了唾沫。
后来,我逐渐开始分清白天和晚上。我知道大约在下午四点半钟,影子就会延伸到地下室的墙角,冬天又过去了。
他们有时在深夜里让我披上短斗蓬,一个人骑上自行外面去散散心。
我的头发长了一年才长长了。我总想,如果给我剃头的人知道头发长长需要多少时间,在剃头之前,恐怕就会多想一想。由于男人又没有想象力,才使我蒙受了耻辱。
有一天,我母亲照常来给我送饭。她告诉我,我该走了。她给了我一点钱。
我骑自行车到巴黎去。路很远,但天气很暧和。到了夏天。我在第二天早上到达巴黎时,所有的报纸都登载了广岛的消息。这是惊人的消息。我的头发长得挺象样了。现在不会再剃别人的头了。
日本人的肖像
他大约有四十岁,高个子,长得非常象西方人。
选择一个长得象西方人的日本演员的理由是:
如果日本演员长得一副日本相,那么,观众就会认为法国女演员看上他就是因为他是日本人。这样,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我们又会陷入“异国情调”的罗网,和必然随着异国请调而来的种族主义。
不要让观众说:“日本男人多漂亮呀。”要让他们说:“那个男人多漂亮呀。”
因此,要尽量缩小这两位主角之间的差别。如果观众总忘不了这是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法国女人的故事,影片就失掉了它深奥旳含义。如果观众能够忘记这一点,深奥的含义就突出了。
蝴蝶先生过时了,巴黎小姐也过时了。我们得考虑当代平等主义的作用。为了表现这一点,甚至可以进行欺骗。否则,拍一部法国——日本电影有什么意义呢?这部法国——日本电影看起来绝不能象是法国——日本电影,而是非法国——日本电影。如果能够这样,那就是一个胜利。
他的脸形可以非常象法国人:高高的额头,大大的嘴巴,丰满而坚决的嘴唇。他的脸是直率、刚强的。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观察,看起来都不会是含含糊糊(犹豫不决)的。
总之,他是一个“国际”类型的人。每一个人都应该一眼就看清楚他所以吸引人是因为他具备了男人如下的条件:他已经到了壮年时期,没有因疲劳而未老先衰,也不用依靠阴谋诡计来往上爬。
他是一个工程师,也关心政治,并不是偶然卷进去的。技术是具有国际性的,政治协作也是这样:他是一个新式的人场,善于处世。无论到哪个国家,都会感到自在。
他的身体和性格都符合于他的年龄。
他并没有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生活。这没必要:他是一个对自己的生活永远感兴趣的人。他也注意不让自己留恋青春时代,因为那样会使四十岁的人变成还在探索如何才能使别人相信自己充满了信心的虚伪的年轻人。如果他失掉了信心,那一定有很充分的理由。
他并不真是一个花花公子,但他还是注重外表的。他并不放荡,他有一个爱妻和两个孩子。不过他喜欢女人。然而他决不会以“讨好女人”来达到向上爬的目的,他认为那样的生活不仅可耻,而且令人起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女人的人实在不懂什么叫做爱,也许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因此,他和这个年轻的法国女人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虽然他俩是偶然碰到的。因为他不赞成逢场做戏,所以他能够爱得这般真挚,这般强烈。
法国女人的肖像
她今年三十二岁。
她漂亮,但更富于诱惑力。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用“神采”二字来称呼她。她的一切――言谈和动作——无不在她的眼神里显示出来。
这种眼神并不是有意识的。她只是为看而看。她的眼神不仅表达她的行为而且表达得更多。
无疑,在求爱的时候,所有女人的眼睛都很美。但爱情使这个女人的心灵陷入更大的紊乱(有意采用司汤达式的词儿)之中,因为她比大多数女人“更爱爱的本身”。
她知道人们不会死于爱情。在她的生活里,她有过一次为爱情牺牲的绝妙的机会。她没有死在内韦尔。从那个时侯起,直到如今,在广岛,在碰到这个日本人的广岛,她、她的内心,模模糊糊地充满了一种渴望,这种渴望标志着一个缓刑的人正在面对着决定自己命运的唯一的机会。
在她生活中留下的创伤不是被人剃光了头和受到侮辱,而是前面已经提到过的那个失败的经历:一九四四年八月二日在卢瓦尔河没有为爱情牺牲。
这和她在广岛对待这个日本人的态度并不矛盾。恰恰相反,二者之间有着直接的关系……她告诉日本人,正是由于失掉了那个机会,她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所说的失掉机会这件事,实际上促使她超脱了自身,来到了这个日本人身边。
把自己肉体与灵魂全部献出。就是这么回事。
这不仅是热情地占有,事实上它就和结婚一样。
她把她最宝贵的东西——今天的她、内韦尔的爱人死后残存下来的她——在广岛,献给了这个日本人。
注释:
注1:有些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认为她“最后”留在广岛了。这也可能,我没有意见。我们既然让她拒绝留在广岛,在影片结束之后,她有没有改变她的决定就无关重要了。
注2:雷乃拍戏时只有一个提纲式的原始剧本作为依据,他从日本带回来许多材料,因此在剪辑影片时,对原始剧本进行了修改和适当的扩大。——译注
注3:隔一定的时间,镜头就再一次回过来拍两个人的身体。
注4:这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不差地从约翰·赫塞那篇令人钦佩的广岛报道上抄下来的。我只是把它用在受害的儿童身上罢了。
注5:标语牌上错把“才智”误写为“才知”。
注6:雷乃让他们在群众中消失。——译注
注7:雷乃这三种全用,不是只用一种。——译注
注8:他们用日语对话,电影里不加翻译。
注9:以下的一段对话在电影里用的是英语。
注10:没有按时间先后排列。
注11:附录中括弧里的内容,拍片时被删去了。——译注
注12:丽娲的母亲或者是犹太人〔或者是和她丈夫分居了〕。
(据Grove Press,New York,1977年英译本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