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录》:从梦到梦的电影三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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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洛·马斯楚安尼的魔术棒在手中挥动,当那一块放映《甜蜜的生活》的幕布撤去,仿佛电影已经结束了;骑着马的印第安人从山坡上冲下来,雨蓬里的人拿出了猎枪,在大雨中双方发生了“激战”,一声令下:“电影结束了。”当纳蒂亚开着自己的车离开,雨蓬已经倒在了地上,接收信号的天线在风中摇摆,制片人说:“电影应该在这里结束。”放映完电影的房间,拍完最后一个镜头的现场,收拾道具离开的片场,当一切都结束,电影似乎真的拉下了帷幕,但是对于费里尼来说,这不是电影的结束,而是电影的另一种开始,因为梦境还在继续,它似乎永无止境:最后一个镜头,举着牌子的工作人员站在场地中心处,似乎喊出了“ACTION”的同时,镜头前景里是正进入状态的摄像师和一架对准舞台的摄像机。
摄像机和摄影师在前景里,是一种工作状态,对于同样处于工作状态的费里尼来说,电影结束只不过是某个片段的结束,某部电影的杀青,电影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因为电影永远是“下一部”,而这个下一部就是把电影带入到多维的世界里,彷如一个梦,在无始无终中编织永远在场的状态。片名是《访谈录》,按照这个主题,费里尼应该是主角:他坐在那里,摄像机对准他,然后在一问一答中回顾自己的电影拍摄生涯。访谈录便是对于费里尼的访谈,在现场,的确有来自日本MVP NEWS的记者、摄像师和主持人,他们做好了准备采访费里尼,但是在整个过程中,费里尼几乎没有正襟危坐在那里,也没有完整回答过记者的提问,更没有带着感情地回忆自己从事电影艺术以来的故事,他是游离的,甚至是是缺席的,当记者想要向费里尼提问时,他却让他们采访纳蒂亚,而纳蒂亚正在那一处空地上采撷菊离草,她也曾面对镜头微笑,但是她也没有回忆费里尼的故事,而在不远处,费里尼正坐着车离开现场。
“访谈录”更像是一个噱头,在主角缺席的情况下,如何访谈?这或者是费里尼的一种设计,《访谈录》的导演明明是费里尼自己,当导演访谈自己,当到导演面对面自己,访谈是不是变成了自传?访谈者是费里尼,被访谈人也是费里尼,那么日本的MVP NEWS是不是变成了一种被架空的存在?的确,他们在现场,带着问题,扛着摄像机,寻找费里尼,而且他们也捕捉到了机会,对费里尼提出了问题,但是自始至终,采访都是不完整的。而当他们成为这部电影里的“人物”,实际上他们反而成为了被采访者,而费里尼才是采访他们的人。
这便构成了拆除第四道墙的双重叙事:费里尼在片场指挥拍摄电影,这是一种现场,它们进入到了日本电视台的摄像机里,而日本电视台的采访过程又被更后面隐藏的摄像机所拍摄,第一层叙事是费里尼拍摄电影的片场,第二层叙事则是采访费里尼的现场,而第三层叙事则是拍摄“访谈录”的现场,从明处的摄像机,到隐秘的镜头,组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访谈而被访谈,被访谈而访谈,在主体和客体、主动和被动被混淆的结构中,这是不是一个时刻都在变幻的梦境?
而最初的梦,或许是一切的起点。在摄像机的记录中,《想当年》是费里尼对少年时代的回忆,《八部半》是对他中年创作危机的记载,《罗马》是对他所爱的城市的礼赞,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在这个Cinecitta电影厂里制造的梦幻,而这个梦幻以电影的方式呈现出来。但是,这些梦是如何做出来的,这便成为揭开这个秘密的关键,所以费里尼让自己访谈自己,全面展示了梦境的制作过程:莫利兹奥坐在地铁上,打量着上车的女人,注视着坐着的女人,观察着下车的女人,然后靠近一个女人问:“拍电影吗?”他在物色女主角,当他带着一群女人走回片场进行试镜的时候,他说:“这里需要一个胖女人。”在片场,有人在为演员化装,有人在挑选衣服,前来试镜的人则不安地等待着;在片场,一大幅关于蓝天的背景板正在绘制中,而在休息期间,工作人员拥到工作餐区域,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从物色演员到角色试镜,从化妆到服装,从布景到拍摄,关于电影制作的全过程都被展示出来,这是从台前到幕后的全过程还原,甚至里面还有银幕上所看不见的混乱和矛盾:拍摄一部关于印度风味的电影时,跳肚皮舞的女人正在排练,性感女主角也投入到状态中,大象的画板也立在那里,但是因为出现了一些问题,拿着话筒的指挥者忽然开始生气,他甚至走上前踢翻了那些“大象”,在毁掉布景的同时,这部电影似乎也陷入了一种尴尬;在拍摄期间,甚至还有警察前来搜查,他们拉起了警戒线,进入到片场,然后搜索每一个地方;每个人都在议论,每个人都是角色,每个人都被安排,在穿插的过程中,呈现的似乎是一种混乱但真实的场景,在“访谈”中把费里尼的电影变成了现实的一部分。
但是,这种真实的现实,却又混杂着费里尼的另一个梦境:有两个场景是别有用意的。一个叫鲁宾尼的年轻人出现在片场,但是他既不是前来试镜的演员,也不是摄影棚里的工作人员,但是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出现:他认识了今天要去试镜的女人托尼洛,和剧组人员一起坐车前往西尼西塔,在途中看见采摘水果的女人,看见路边的一头驴,看见“尼亚加拉大瀑布”,甚至看见了那些“印第安人”。到达片场之后,他看见穿起婚纱成为新娘的托尼洛,还领取了片场给剧组人员的物品,并且采访了一个“很像维纳斯”的女演员,他问她的问题是:“你怎样发现你的演戏的能力?你不演戏时做什么?”而女演员似乎并没有直接会答应他的问题,只是告诉他:“记住,要引用我的话。”而有人靠近鲁宾尼:“其实拍电影更有趣。”于是,鲁宾尼再次走进片场。
鲁宾尼是谁?他是一个观察者,也是一个参与者,他看见了电影拍摄的过程,也最终走进了摄影棚,这个特殊人物的安排,其实可以看成是费里尼的一个投射,在鲁宾尼见到女演员的同时,费里尼正在接受日本电视台的采访,他说了一句:“那时都是我一个人。”问题被抽离了,回答也是悬置在那里,但是和鲁宾尼的画面似乎契合在一起:曾经一个人的费里尼是不是就是现在走进片场的鲁宾尼?鲁宾尼就是曾经走进电影世界的费里尼,他曾经是旁观者,他无限接近电影,最终就是在“拍电影更有趣”的启示下成为镜头后的那个人。
而另一个场景更是将费里尼的电影之梦带入到一种怀旧的氛围里。费里尼开始正和剧组人员讨论布景,忽然那扇窗户打开了,飞进来很多气球,而出现在窗外的是站在摄像升降器材上的马塞洛·马斯楚安尼,于是刚才的讨论终止,费里尼说自己要去外地,于是便上了一辆车,而在这辆车上,坐着的正是正在抽烟的马塞洛,车开到了郊外,在一个骑自行车的牧师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一处别墅前,费里尼下车对着里面的人说:“我要找安妮塔·艾克伯格。”这是安妮塔·艾克伯格的住处,知道是费里尼和马塞洛来了,她打开了门,迎接他们进屋。安妮塔·艾克伯格和马塞洛·马斯楚安尼都曾经出演过费里尼的电影,尤其是《甜蜜的生活》,是属于三个人共同的标签,当然更属于一代人的回忆。所以在屋子里,大家坐着,马塞洛便挥动着魔术棒,那块幕布上便出现了《甜蜜的生活》的经典片段:安妮塔·艾克伯格走向了正在喷水的池子,然后在那里戏水,而马塞洛也跟着走了进去,水冲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彼此,仿佛一幕爱情正在降临。
经典片段正在幕布上放映,这是属于费里尼的一个梦,当魔术世界里被还原,它却属于大家,马塞洛对已经有些发胖、有些苍老的安妮塔说:“你还是那么美。”两个人在幕布后面还是对望,还是喝酒,他们一定回忆起了在一起拍摄的那些点滴,想起了在电影里演绎的那个故事,也想起了岁月不再的一些遗憾,但是也只有电影,只有费里尼,才让他们重新进入这个如梦的现实:只有梦境闪烁着经典的味道,只有梦境是不老的,也只有梦境能带离现实的遗憾。
鲁宾尼像是年少的费里尼走进了电影的大门,安妮塔和马塞洛的重逢则是让电影成为经典的一次生动阐释——走进电影世界是一种梦想的启程,对经典的怀旧则是梦想的再现,而所有在中间的“访谈”,杂乱、真实和即时,却是还原梦的制造过程,如此,在这个横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庞大之梦里,电影永远没有结束,电影也不会结束,它只是更换了场景,只是改变了故事,只是替换了形式,“给我一缕阳光,一缕阳光,我们试试……”在片场里,制片人在说出“电影应该在这里结束了”之后,又重新开始了新的故事,而费里尼即使不在镜头里,即使忘记了访谈,他也永远是这个经典梦境里的主角:“天亮了,他们要开始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