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奥莱特·诺齐埃尔》:我想结束这混乱的世界
1934年10月13日,因杀死父亲维奥莱特被判处死刑,两个月之后的12月24日得到总统的赦免,改为终生苦役;知乎贝当元帅又将她的刑期改为12年,维奥莱特决定离开监狱后接受圣职;1945年9月1日被戴高乐将军赦免,最终与监狱职员的儿子结婚,后来生下5个孩子;1963年,维奥莱特去世——这是被写在字幕里的经历,从被判处死刑到改为12年有期徒刑,再到重获自由,是维奥莱特的新生,就像她最初被审判时,对自己说的:“他们不会砍我头的。”而监狱长也告诉她:“如果愿意,你完全可以工作。”所以维奥莱特抓住这一次新生的机会,“我想有一个新的开始,以前我不能,现在我可以了。”
1934年被判处死刑,1945年重获自由,这一条时间轴其实并非只是标记了维奥莱特个体命运的转变,它也隐喻了那一场战争的开始和结束,而总统、元帅和将军对于个体的关注,更从一种大政治的背景下赦免了一个犯错的人,从某种意义上,夏布洛尔如此设置一个女人的命运沉浮,是不是也在折射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也需要在赦免中迎来了新生?战争是无序的,战争是混乱的,当一个女人毒死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也是毒死一种专制和压抑?“我想结束这个混乱的世界。”这是维奥莱特对于那个时代的注解,其中的乱伦、卖淫、偷钱等堕落行为,并非是个体制造了罪恶,而是这个混乱的时代将无力的个体拖入了恶的世界。
夏布洛尔似乎对时代发出了控诉,维奥莱特只不过是一个牺牲品,在这样一种隐喻里,个体的无助其实是人性被泯灭的象征,而在最后,不仅仅是法国高层的赦免,甚至底层的人群也发出了抗议,他们认为维奥莱特只是释放了内心的罪恶之源,而母亲作为受害人,起初是咒骂她“去死吧”,后来也是愿意付出一切拯救她,而在法庭上,维奥莱特对于公众的叱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时代的控诉:“你们令我作呕,你们都是人渣,我诅咒你们每个人。”
站在“你们”的对立面,维奥莱特对面的“你们”是谁?是被毒死的父亲,是付出爱却让自己走向深渊的让·达本?两个男人站在那里,构成了维奥莱特关于爱与恨的人生变奏曲,那种被压抑的感觉,那种被欺骗的经历,都无情地改写着她的命运,让她成为“邪恶”的象征,而沉入命运深处的维奥莱特渴望自己成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渴望挣脱这混乱的世界里,用极端的方式杀死父亲,又极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而命运给了她的依然是噩梦,最后当战争结束,一切回到正常状态,噩梦才慢慢醒来,而生下5个孩子,自然去世,又仿佛回归到一个女人最平凡的一生。
与最后的新生相对应,夏布洛尔一开始就把维奥莱特推向了黑暗:那是一扇铁门,暗处的光明灭着,从楼梯下来,打开门,然后把鞋子放在地上,最后穿上,关上门。维奥莱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逃离那种黑暗,而在这个空荡荡的街上,她遇到了德隆医生的妹妹,她们一起行走遇见陌生男人,她们给雕像涂口红画腮红,和饭店里的男人调情,最后又必须回来:拿出钥匙,打开门,脱掉鞋子,走向黑暗。不动声色地逃离黑暗,是为了获得短暂的自由?可是那些酒馆里的男人讨论着墨索里尼、希特勒、共产党和超现实主义,“最烦他们的政治。”在远离政治的时候,维奥莱特将穿着黑色丝袜的脚搁在桌子上,拿起对面男人的面包,然后嘲讽似的对他说:“想和我睡觉吗?”当男人骂她是妓女,维奥莱特又投去鄙夷的目光,但是回到黑暗的屋子里之前,她又在楼梯转角的卫生间里,将自己浓妆卸掉,脱掉那一身风尘女子的打扮,在父母面前又变成了乖乖女。
屋里和外面,陌生的男人和父母,以及妓女打扮和女儿的身份,这是维奥莱特被分裂的自我,但是无论是那一种场景里,她似乎都找不到自己,似乎都陷入到无力的男人世界里。在外面她出卖肉体为的是换来一些金钱,在家里她又想方设法偷钱,逃离父母的世界,对于维奥莱特来说,她似乎有一个让自己保持尊严的目标,她对德隆妹妹说过:“我最想开着布加迪去萨博尔道看海。”这是她描绘的理想世界,一辆车,一个爱着的男人,一个逃离世界的大海,如此富有诗意,但是却无情地被一种叫做金钱的东西束缚。
为什么要逃离?为什么要说谎?甚至那个德隆的妹妹也只是她想象的一个人物,对于维奥莱特来说,现实残酷地只有噩梦,只有身无分文的现实,只有变身妓女的堕落,而那个家,那个父母,给她带来的就是无情的黑暗?“年轻姑娘需要闻起来有肥皂的味道。”这是母亲对她说的话,而她经常在维奥莱特耳边说的另一句话是:“我会教你做一名淑女。”所以当维奥莱特对假想中的德隆妹妹说:“我想要找一个优雅的男人。”更像是对于母亲规则的遵守。但是在这个狭小的家里,维奥莱特尽管保持着微笑,但是她只有在转身的时候才会偷偷掉出一两滴泪水,转向的态度构成了维奥莱特另一种人生,那种人生在镜子的呓语里,在夜晚的噩梦中,在灯火明灭的黑暗中。
父亲看上去温和,对她也是百般照顾,但是维奥莱特总是无法忘记13岁被父亲强奸的那一幕,但是至始至终,这个关于乱伦的故事一直没有真正揭开谜底,它一直在维奥莱特的传说中,是维奥莱特自己虚构了这个故事?她经常回想起的是自己童年时和父母在一起的情境,那个世界仿佛是梦幻的,里面没有暴力,没有罪恶,仿佛在预示着维奥莱特假象了父亲的乱伦行为,但是夏布洛尔却以隐约的方式肯定了那曾经发生过的压抑和暴力:母亲出门之后,父亲站在正擦洗身体的维奥莱特身边,父女之间毫无顾忌;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听到隔壁的父亲和母亲做事的时候,她听到父亲拿出那块布,内心一阵刺痛的感觉,而这块布似乎也指向了曾经的乱伦;当德隆医生告诉她患上了梅毒之后,维奥莱特第一反应是:是不是一种家族传染,暗指和父亲有过罪恶的生活……
所以乱伦的故事看起来是维奥莱特的虚构,其实是一种隐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揭开的秘史,所以最后维奥莱特会用过量的药粉让父亲喝下,然后制造了煤气中毒的骗局。而在这个刻进肉体、刻进心灵深处的罪恶之源里,母亲似乎被排除在外了,或者说,她和母亲构成了一种畸形的对等关系,所以在回到现实层面,她表现更多的是对于母亲的反抗,而母女之间紧张的关系也变成了在审判时说的“嫉妒”,当父亲被毒死,当母亲咒骂她,维奥莱特第一次跪在母亲面前请求她原谅,但是这只不过是一个被戕害的女人寻找自我的最卑微努力,而母亲对她说的是:“如果有男人骚扰你,就告诉妈妈。”维奥莱特似乎无法开口,她根本无法在所谓的嫉妒心理中把十三岁时的故事,把毒死父亲的原因,无所顾忌地告诉母亲。
所以她寻找的是第二条道路,寻找一个能带她去海边优雅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总是出现在她噩梦结束之后的那个梦中:在海边,赤裸着身体的男人向她走来,眼中含着爱的光芒,然后紧紧拥抱她。梦境和墙上那幅大海的画,构筑了维奥莱特的虚构世界,而让·达本出现的时候,她似乎就在这个梦里,于是,她把他当成了现实。她爱上了达本,甚至是疯狂爱上,不计成本地爱上,付出所有地爱上,“我喜欢像野兽一样。”达本答应她去看海,答应她开着车,答应她永远在一起,但是他没有钱,于是为了自己的梦,自己的爱,维奥莱特从家里偷钱,一次又一次,而最后毒死父亲、致母亲昏迷的时候,她就是找到了打开厨门的钥匙,将钱全部拿走。
但这本来就是一个自己虚构的故事,达本拿到了维奥莱特给的戒指、手表,每天都用着维奥莱特的钱,但是他却没有带她去海边,而是一次次以各种理由离开她,但是维奥莱特根本没有醒悟,“他会回来娶我的。”这是她对自己说的话,后来甚至告诉父母将它形容为自己完美的爱情。13岁的乱伦记忆,是她需要逃离的全部理由,而达本让她构筑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以爱之名远离恨,或许就是维奥莱特的悲剧,甚至在最后庭审时,她还在为达本辩护,她告诉法官达本并不知道她送给他的戒指是从父亲那里偷来的,“他不是共犯,我是为了爱。”但是达本根本没有成为维奥莱特的保护神,没有给她带来一种爱,当然更不能成为代替父亲的那个男人,他甚至只是一个骗子,一个维奥莱特自我欺骗的符号。
13岁的乱伦挥之不去,无论是逃离黑暗,还是编织梦想,无论是用金钱构筑,还是为爱付出,对于维奥莱特来説,女人的悲剧性却越来越成为束缚自己的罪恶之源,而自我沉沦也好,走向堕落也罢,就像身上的梅毒一样,是一种病态社会之病,是这个混乱时代的恶。而夏布洛尔将最后维奥莱特的救赎归结为一种政治上的“解放”,无疑也是弱化了人性之罪,仿佛维奥莱特的冷酷和悲惨都是时代造就的,而本来被判处死刑却轻易在时间的转变中获得了赦免,而1945年后到来的自由,把所有一切的悲剧性都磨平了:没有了梅毒的身体之病,没有了杀人的人性之罪,一个女人的一生在句号里被人为终结,就像维奥莱特曾经吻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爱上的是自己的影子,而夏布洛尔爱上的则是战后必是自由的美好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