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无光》:时间可以治愈一切,除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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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知道时间永远只是时间 空间永远只是空间 ——T·S·艾略特
时间的游戏从最后一个画面开始:橘红色的影调变成了蓝色,在色彩的过渡中,有了“他的最后一封信”——没有信的内容,没有读信的人,“他”仿佛被放置在虚空里,身后是一连串的省略号,而这样的省略仿佛是对于流淌的时间的呼应,新年到了,孩子们穿上了鲜艳的衣服,街上举行了传统的仪式,政府准备了给市民的礼物,女人们拨打越洋电话向亲人祝福,而“我”也把三个孩子接到了家里,“我感觉这是最幸福的一刻。”
新年到来,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当人的目光投向未知的未来,总是期盼多余忧伤,所以在省略号开启的时间里,未来就像我的感觉一样,充盈着幸福。但是,为什么他写了最后一封信,而“他”又是谁?“我”是不是就是导演克里斯·马克?其实在对未来的祈福也好,幸福的感觉也罢,当以“他的最后一封信”作为结尾,一种时间的进程并非如省略号一样,趋向于那个无法说出的最后,就像我,和那些日本人一起走在同一条街上,一起谈论同一个话题,并非是真正同一性,它是差异下的生存,它是多元下的生活,未来未知,在“5年后回到同样地方”的循环中,未来其实早就写好了“它”的最后一封信。
那么,他曾经写过什么?时间回到了开头,“但始终办不到,他写道:‘我会将它单独放在影片的开头,和很长的一段黑画面一起,如果他们没能从影片看到快乐,至少他们能看见黑暗……’”在字幕被打出之前,电影中出现的这样一段话,大约是下载电影的缘故,开头显得突兀,直接的引用残缺了场景,残缺了原因,而在另一个版本里,“但”之前还有一段话:“她告诉我的第一个画面,是1965年在冰岛一条路上的三个小孩,他说对他而言,是一个快乐的画面,他试了好多次,要将它与其它画面连接在一起,但始终办不到……”所以有了他之后写下的那句话,没能看到快乐,那么也可以看见黑暗——开头是残缺的,开头是悲观的,开头是断裂的,直到最后,在新年到来之际,在最后一封信之前,三个孩子一起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应该就是一种快乐。他在冰岛的路上看到的三个孩子,变成了“我”在现实中重聚的三个孩子,地点变了,时间变了,是不是他就是我?
其实,在另一个版本提供了完整的开场白之前,还有另一句引用,是T·S·艾略特的一句诗:“因为我知道时间永远只是时间/空间永远只是空间”。时间是时间,空间是空间,它似乎没有了外延,没有了阐述的意义,甚至就解构了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消除了冰岛、日本等空间的转换可能,如此,不管是以前的快乐还是之后的幸福,以及他的最后一封信,都缺少了和场景有关的时空意义——克里斯·马克引用艾略特的诗歌,对时间和空间做出无意义的解读,是不是真的要一切都放在没有变化的故事里?是不是真的要制造很长一段的“黑画面”?
时间渗透着空间,空间交错着时间,如果时间只是时间,空间只是空间,那一定是站在“现在”这个基点上,此时此地便是没有变化和可能的唯一时空,但显然,克里斯·马克引用这句话的意义是在揭示时间流程中那些不断出现的东西,它总是会抵达你的目前,它总是占据一个位置,不是在现在的基点上没有了过去和未来,而是从现在能重写过去,从现在能预知未来,它们被统摄在一起,而这种在同一维度里呈现的时间和空间,便叫做“万物无常”。
李维·史陀观察到日本人的秘密,就称为“万物无常”,因为一切会消逝,所以它不是永生,它便是无常。仿佛是一种宿命观,而在克里斯·马克那里,“万物无常”似乎有了新的含义,它是时间的连接,它是空间的通道,就像“他”在信中所说,想把一个快乐的画面与其它的连接在一起,但始终无法做到,所以变成了一个单独的开头,变成了一段黑画面,而克里斯·马克似乎要破解这个难题,要将时间和空间连接在一起,在“万物无常”中既是逝去也是回来,既是过去也是未来,既是陌生地也是熟悉的地方,当然,最后一封信也可能是第一封信,在日本也在世界。
空间的转换和连接,似乎是容易的,从西非的几内亚比索到南部非洲的萨维尔,从北欧的冰岛到法国巴黎,既是落脚点在日本,从北海道的轮渡到清水寺的墓地,从新宿的小酒馆到奈良的鹿,从东京的银座到代代木公园,从居酒屋到忠孝八犬雕像,空间在变化,但是关于政治,关于信仰,关于死亡,关于仪式,似乎也有着相通的地方,它们连接在一起,变成了“整个城市”对一个时代的投影,当人们进入火车站乘坐地铁,仿佛是进入一部正在放映的电影,有进口,有票券,当然也有退场,每个人,每个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电影,而当他们坐在列车上,或者闭着眼睛睡觉,或者摊开报纸看新闻,或者茫然,或者无神,都是一部关于时代的微电影,而这部电影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它也是银幕上的生活——克里斯·马克将现实和电影镜头剪辑在一起,就是要用一种日常的细节阐述“万物无常”的既存感。
空间的现在和城市,是即视的,它是一种“真实电影”的体现,但是回到时间呢?在此时此刻如何连接过去,如何面向未来?在现在这个基点上,延伸开去,是有两种虚构的维度:一种叫历史,一种叫未来,克里斯·马克就是以两种方式来寻找时间中的“万物无常”,他先是提出了一个问题:“我在想那些不拍片,不照相,不录影的人是怎么记忆的?到底人类是如何去记忆的呢?”而“他的信”似乎在回答这个问题,信是文字,它没有照片和影像那样的真实性,它更多是叙述,而对于过去的回忆就在这叙述中,“我将用我一生的心力试著了解关于记忆的运行。记忆并非遗忘的反面,而是遗忘的内在连结。我们不是'记忆'事物,我们重写记忆,就像我们去重写历史一样。”
记忆不是为了遗忘,是为了连接,所以需要重写记忆,重写历史,而“20世纪是时间的问题”,那些发生过的事如何成了历史?从北海道轮渡上那些人的状态看见了曾经的战争:午夜列车,空袭,避难所;清水寺旁为死去的猫祭奠的女人,在死亡的哀痛中会想起那些和它在一起的时光;以及非洲干旱中死去的羊,以及NHK播放卢梭墓地的纪录片……过去的记忆从来不曾埋没,而在现实里投下了许多的影子,这看起来是一种重新记忆的手段,但是这个时间,这个记忆,有时却是断裂的。
那些死亡,那些灾难,那些悲剧,发生在过去的时间里,但是只要在那里投下了阴影,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治愈的,所以断裂在无法走进现在的时间里。在日本,克里斯·马克总是说到俳句,他认为日本的俳句从来不使用比喻,一切都表现事物本身,山是山水是水春天是春天死亡就是死亡,“五月的一天,他自杀了,因为他无法比喻‘春天’这个词。”这是一种纯粹?就像东京街头的那个开铁板烧的山田,他到东京的第一天写下了“The end”,一切结束,是过去的结束,所以可以纯粹地活在现在。
但是这种纯粹在现在却成了一种消费,它和精神世界无关,“电视变成了新的俳句”,而真正的纯粹也变成了一种时间之外的虚构,“所有象征符号只需要‘命名’,它就被赋予了生命力。”但是这种命名就像商品被贴上了标签,无法逃离消费主义的命运。而在从记忆到现在的连接中,那些死亡,那些悲剧,都变成了某种恐惧,“诗总是诞生于忧患”,但是日本的惊悚片、色情片甚至对于情趣店里繁衍之神的膜拜,是不是在恐惧之中的另一种异化?情趣用品店的另一侧是一场展览,天主教的一些用品在展出,日本市民参观了这些宗教物品,在克里斯·马克看来,这是“庸俗和神圣性的结合”。
结合和是一种命名,这种命名充满了隐喻,也变成了扭曲的连接,而在过去的记忆之外,对于未来是不是也会变成时间的另一种扭曲?“每一个第三世界的领袖,在独立到来的早上,刻下了同一句箴言:‘现在整整的问题才刚刚开始。’”革命而独立,独立而拥有了政权,却是问题的开始,转向第三世界,并非是克里斯·马克对于某一种政治的危机论,而是在对抗中容易滋生的权力诱惑,会成为所有政治问题,街上防暴警察和示威游行队伍的对抗,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相同的场景被重复,其实这是一种关于革命,关于暴动的循环论。除此之外呢?对于未来的那些艺术作品,也在延伸着现在的思维,不管是科幻电影还是漫画,都有着最原始的权力欲望,有着暴力和毁灭的快感,连在银座出售的电视机,播放着日本的相扑大赛,比赛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战争,而人们在电视机前观看,保持着一种旁观者的心态,隔着屏幕距离很遥远,但是“战争的细小碎片已经铭刻在日常生活中”。
所以对于这一些表征着未来可能的现在场景,过去记忆,在克里斯·马克那里就变成了一种“合成”,他受到朋友骏雄的启发,将以前60年代的影像画面利用电子设备合成另一种影像,色调是夸张的,影像是模糊的,它以另外的陌生化效果改变了历史,但这种改变只不过是一种技术,当返回现实,依然是恐惧,像希区柯克的《惊魂记》,那个墓地,那匹马,那个城堡,那种坠落,在回忆的世界里,在重演的故事中,无法逃脱的只不过是一种心情,所以,“过去的历史是一种死亡,回忆就是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是新死,对于克里斯·马克来说,历史还在现在演绎,现实问题也指向未来,无论是东京银座那些巨幅的广告牌,像是在窥视着活生生的人,还是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变得摩登时尚,无论是在摇滚乐影响下的日本青年,还是沉迷于科幻故事的孩子,无论如何,在被连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里,能看到快乐,也能看见黑暗,既能放在开头,也会在末尾,最后一封信,省略号,合成的影像,一切都在“万物无常”中成为时间新的隐喻,“时间可以治愈一切,除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