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是对兄弟的告白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凭借着飞溅的流弹枪战和炙热的江湖豪情，搏下了属于自己的黄金地盘，《纵横四海》《英雄本色》《古惑仔》《无间道》，江湖义气成为电影精神的主流。 当时正处于新浪潮运动中的韩国电影深受香港黑帮片影响，底层人物在犯罪集团的热血奋斗史和周润发、张国荣、刘德华的经典兄弟形象，票房口碑的双赢引得电影创作者观摩效仿，至今仍然是韩国动作片的重要题材之一：《日出城市》里李政宰郑宇盛飞扬的花衬衣、《义兄弟》里宋康昊姜东元交错的黑西装、《太极旗飘扬》里张东健和元彬俯身穿行在炮火和尘土下，《朋友》里亲密无间的少年们并肩徜徉在夕阳和波光中。 另一方面，以家庭剧见长的韩国电影也演绎出另一种生活气息浓厚的兄弟情谊：《兄弟》里生命不止斗嘴不休的马东锡和李东辉、《那就是我的世界》里半路相认终身相伴的李秉宪和朴正民——在后者的故事里，落魄的拳击手哥哥因为母亲临终前的托付，最终担负起自闭症弟弟的日常生活和钢琴梦想，亲情的回归和自闭症的人物令观众颇受感动。 而如果这个哥哥也是残疾人、甚至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你是否还能想象他们今后的生活呢？ 今年5月1日上映的电影《我的特级兄弟》，根据生活在韩国光州一所社会福利院的肢体障碍者崔胜奎和智能障碍者朴宗烈的真实经历改编。“哥哥”世河幼年从高处跌下而导致颈部以下全部瘫痪、但爱好读书头脑精明，“弟弟”东久天生患有智能障碍被家人遗弃、但却拥有游泳的天赋。照顾世河的母亲去世，亲戚索性把他扔给福利机构便消失不见。在“责任之家”福利院的家庭日里，他们是唯二两个无人探访的孩子。 也是在那一天，东久因为追赶泡泡不小心踢掉了世河轮椅后面用来垫护的石头，世河掉进了身后的池塘。当东久终于把落水的世河救上岸时，这对非亲兄弟不可分离的新生也就此开始。 东久每天轮流给自己和世河刷牙、喂饭、上厕所、定好闹钟给世河翻身垫枕头，世河就一遍又一遍地教东久基本的生活问答、安慰他母亲会回来找他的谎话，尽管他们在生活中频出洋相充满喜剧，却最终都能完美配合过关斩将；然而在主管福利院的神父去世、东久的妈妈前来认亲之后，这对坚不可摧的兄弟第一次面临着分离。 每夜让东久给自己翻身，是世河托付生命的信任；每天无条件听世河的话，是东久赖以生活的信仰。一个动脑、一个出力，一个给另一个插上饮料习惯、一个帮另一个找到游泳教练，他们就好像上帝安排的一对灵魂，恰好补足了对方缺失的那一块。东久的妈妈愤怒地指责世河只会让东久“服侍”自己，东久马上站到世河的面前为他挡住，就算智商只有5岁的他也明白，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互相照顾的家人，家人并不是以血缘才能产生和维系的。 政府不允许世河作为残疾人继续经营福利院，社会也不理解都不健全的“兄弟”如何还能一起生活。因为想保护东久、世河坚持和东久妈妈对簿公堂，而也是因为想让世河过更好的生活，东久选择跟母亲一起生活。这场分离让他们真切体会到了彼此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家人，东久凭着本能回到“责任之家”等待哥哥，世河在去往弟弟的比赛场的马路上摔得头皮血流，这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与其说是一方在“利用”另一方，不如说他们都在“利用”对方完成自己坚持活下去的责任。 “人只要一出生，就有必须活下去的责任”，这是神父创建“责任之家”的初衷。在电影的结尾，故事退回到世河落水的那一天，原来东久踢掉的石头没有让世河发生意外，而是他自己用头推开轮椅选择结束生命，但那个痴傻的东久却马上紧随其后跳进水里救了他。在表现这段原本悲伤惊险的场景时，导演使用了明亮的色调和清甜的配乐，钢琴叮咚清风拂过，镜头划过嫩绿的草地，并肩躺在一起的“兄弟”找到了新的家人和新的责任，正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学会了为对方活下去。 《我的特级兄弟》最大的动人之处在于，完成了喜剧形式与深刻主题之间的平衡，这得益于演员与创作者共同的反思和努力。影片的主角之一是以综艺节目Running Man夸张搞笑而闻名的李光洙，他在接到角色时虽然充满担忧，但对肢体障碍人士的这份尊重和严格对待反而令表演增添细腻与柔情，贡献了职业生涯最令人难忘的成功表现。 东久因为被母亲遗弃的不幸记忆，所以对世河经常流露出小心翼翼地依恋：互道晚安以后，他会再爬起来，轻轻地再给世河折一次被角，然后总是会隔空轻拍世河一两下——这个细小的动作既是他对于世河陪伴自己的满足开心，又反过来体现了他与世河“互相照顾”的家人身份——世河是出谋划策的哥哥，也是依赖自己的弟弟。 在东久因为害怕而不敢游泳时，李光洙用僵硬扭曲的手指挠了几下右耳，嘴巴也不自觉地张开却说不出话；在偷吃喜欢的拉面时，他会先小口吹气说烫、再趁机眯着眼睛把面一口吸光，看到世河无可奈何时会有暗自窃喜的调皮；在第一次发现世河的轮椅也可以让叫做美贤的女孩推着走动时，他愣在原地、瞪大的眼睛里全是迷惑，当他再度看见世河和美贤说笑的画面，他的静止表情更多的却是落寞和思索。仅仅通过两个微表情的变化，李光洙让观众看到东久内心深处的成长。 与肢体表演占很大比重的李光洙相反，出道至今拿下青龙、春史等多个电影演员奖的申河均，在《我的特级兄弟》中仅完全依靠颈部以上的动作来塑造角色。在最初的戏份里他是狡黠的，总会因为想到什么谋生手段而整个面部向上升起、露出乍喜得神色；在每个夜里他又是忧郁的，总会在安慰东久入睡以后还直直地注视着天花板，面无表情满腹心事。 在东久选择监护人的法庭戏上，两位主角贡献出各自非凡的演技：慷慨陈词的世河涨红了双眼，他的语速不卑不亢，竭力把头移向对方律师的方向，颈部的青筋和面部的褶皱越来越深，说话时咬紧的牙关透露他隐忍着自己难以动弹的痛苦。悲伤、愤怒、倔强、渴望，申河均完整地演绎出复杂的层次。 “背叛”世河的东久也经历了艰难的心理斗争：走向法庭中间，他紧紧缩着脖子，一边吸鼻子一边嘴角不自然地抽搐，是小动物受惊似的反应；转身面向听审席，他的眼球轻飘地摇晃，手指却紧抓着裤腿甚至关节凸起，是对自己这份选择的害怕；当他把手指向母亲的方向，东久一直僵直地停留成那个姿势，牙齿在嘴里打颤，是他自我“牺牲”的难过。 《我的特级兄弟》从创作角度而言无疑是一部勇敢的作品，它直视尊崇血脉伦理的韩国社会，让世河发出“人出生时就可以自己选择家人吗”的诘问，当年遗弃他的远方亲戚虚伪地在他衣袋里留下一张纸币，这个没能考取牧师执照的男人却给了他一世的温情；年幼的东久从泳池里探出头时没有找到妈妈，那个浑身上下都无法移动的陌生人却支撑起他余生的天空。出生为血缘的关联只是上天给予的安排，而在充满磨难的现实世界也坚持陪伴才是家人做出的选择。我选择成为你的家人，因为你让我找到了生命的责任。 所以，“和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和残疾人成为家人并不是重要”。 弱者怎样才能变得坚强呢？《我的特级兄弟》借牧师之口告诉我们：弱小的人在一起，总有一天就可以强大起来。曾经试图自杀的聪明头脑世河、害怕被人抛弃的运动健将东久、生来贫穷孤苦的健全女孩美贤，包括酗酒的牧师、独居的公务员，活着便会遇到不幸和挫折，爱着就会感受失望和孤独。 没有比陪伴更加治愈的甜点、没有比相聚更加珍贵的时刻。怀念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时就去数星星，有了想见的人就立刻启程去到对方的身边。因为在这一个人生中，感谢你成为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