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如何将西部片转换成书画和禅宗语言
—— 二探张彻的“暴力美学”:情的霹雳才够劲!(四)
四、 古龙用一只假手抚摸着三德和尚的光脑壳
香港武侠电影从古龙来,自然要回到古龙去。古龙在小说中经常强调无名无姓、无师无派,说我不问你从哪里来,你也莫问我要到哪里去。噫,这当然只是一种桀骜不驯的写意!从文字的角度看,古龙小说中有明显的莎士比亚、大仲马的影子,只不过古龙很巧妙的将宗教语言中的爱与灵魂,转换成了书画语言中的情与意境。从视觉的角度看,古龙将西部片中迅雷不及掩耳的拔枪和不可饶恕的有债必偿,转换成了禅宗(玄学)语言中的机锋棒喝和死生有命。这种抄就不再是抄袭和模仿,因为他抄的是超越纸墨和形式的神韵,艺术的创新正是在这种对前人作品神韵的不断领会上前进的。西部电影中无论是碧天黄沙,残阳如血的背景,还是寂寥萧瑟的高手间、神乎其神的枪技,都为古龙、张彻和楚原提供了创作素材。现代人仍然可以学习的是,他们如何将西部英雄叙事中的寓言故事、静默的对视、音乐的情感、细微的视角转换成中国的书画和语言。中国的语言是一种很古老、很包容的语言,它的抽象、模糊或许不方便搞政治和科技,但是在艺术上它与生俱来的自由精神是字母语言无法比拟的。
古龙武侠中的一招毙命和坐而论道,就是对西部片用枪如神和用镜头欣赏人的一种转换,取禅宗语言中弩机的快速,箭锋的犀利,形成小说语言中的话里波澜,字里机关。因为机锋一触即发,无从触摸,所以是剑气纵横三万里。又因为剑气锋利无比,触之即伤,所以是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论道的人为何隔空比划,因为他们虽穿得像个剑客,手中也有了剑,但心中无剑,所以是花气袭人,剑香弥漫。又因为真谛/本质的不可强求,所以故事情节中的悬疑其实是思路的迷局。破案西方人是解数学题,中国人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去处就是消除疑惑,解除内心的枷锁,个人精神自由就是忘知、忘我以后的虚静之心与外物的直接关联和对照。
有了此虚静之心,才能(用镜头)去欣赏人,将人作为奇形怪状的活宝贝慢慢品味,慢慢发掘每个人的个性。 古龙小说中的隔空比划,就是将西部片中的面部特写和静默的对视,转换成了禅宗中类似于打哑谜的伸拳踢腿(作势)。禅师间的机锋相对,如同武林高手擦身而过的见招拆招。待招式用老,双方各自向后一跃,剑入鞘中。一人长吁一口气,问:“你也读李白?”另一人娓娓道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此长生不是冬虫夏草,金丹灵药的养生,而是精神上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的契合。
而隔空比划时的挽弓和拔剑则更有西部世界中寂寥萧瑟的意味,两个快枪手对峙时的窒息气氛,全凭一个“快”字做主 。师父作挽弓势,是语如机锋,破空而至。徒弟良久拔不出剑,是剑(心)将出鞘而未出鞘。良久才拔剑,毕竟是迟疑后,有所权衡的拔剑,是忘记了最好的剑法就是最快的拔剑。不自然,心不正,意不诚。所以师父说,你慢了!
古龙写会当凌绝顶的决斗(交流),好的剑法只有一招,是对西部片迅雷不及掩耳的拔枪的转换,取的是禅机里形容“快”的”棒如雨点,喝似雷奔”。但同时强调这个后发先至,例无虚发的一招,是千变万化后的返璞归真。机锋里的针尖对麦芒,无需思索,多存在于“通玄顶峰,不是人间”的意境之中。所谓高处不胜寒,繁星布满苍穹,清风卷起轻袍,连衣角上错落有致的褶皱都能带你入梦。而当其觉也梦的你去问大宗师“如何是佛”时,他只好大喝一声,直吼得你五脏俱伤,三日耳聋。丈二金刚懵里懵懂,意会为不懂就是莫问。所以刘家良要拍《少林三十六房》,因为一以贯之的道不远人,就是神通并妙用,运水及般柴。
正因为电光火石般的顿悟以反对阐释的姿态(标准)去恪守“不说破”的原则,去坚持“绕路说禅”的方式,才让这些疯和尚全都像西部世界里的赏金猎人遇见了强盗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说与不说都是一顿拳打脚踢。所以代表着禅宗哲学极高境界的力劈华山和狮吼功,换一个角度看,很像马克斯兄弟(Marx Bros)的喜剧表演:老大是黑人说唱里的山东快板和花街柳巷里的黄色顺口溜,老二是江湖骗子的笑里藏刀的诡谲机巧,老三则是愤怒的小马,碰上不喜欢的人要么装聋卖哑,要么说打就打,打完后要留下一封别字连篇的战斗檄文——五大镖局徒有虚名,在你们的地盘劫你们的镖,他妈的,真过瘾!这个“他妈的,真过瘾”就是禅意了。古龙语言中的玄学和禅意,就是从魏晋名门清谈的一地鸡毛和唾沫横飞,直接落实到平民阶层的个人主义,所以他是玄虚与此在并举,他既写踏雪寻梅,也写将雪化作白面,梅变成辣椒,以岁寒三友为燃料,做了一碗冬日里的辣椒刀削面,这就是禅里的欢乐精神。 就像刘家良在担水做饭,一招一式中见禅意,用一只假手抚摸着三德和尚的光脑壳,你听懂了没有呀?
文章的结尾还是重回写意的《黄昏双镖客》, 这部电影中的最后一场决斗最任性,同样的音乐放两遍,第一遍是安魂曲,第二遍是情的霹雳主宰我生命,音乐放完上尉将土匪一枪毙命,伊斯特伍德用意大利语点评道:“好枪法,精彩!”噫,这不就是一打一停一评吗,果真是清风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