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羊要超度,活人要拯救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艾晨
当全世界都在谈论《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的时候,有一部华语佳作悄然上映了,那就是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撞死了一只羊》。本片阵容堪称华语文艺片高配:监制王家卫、摄影吕松野、剪辑指导张叔平、声音指导杜笃之、配乐林强;而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奖最佳剧本、第55届台北金马影展最佳导演和最佳改编剧本提名等奖项的肯定,也证明了本片的品质。
19号的时候,我在曹杨影城看了《撞死了一只羊》的超前点映场,听了万玛才旦导演在映后的一些分享和解释,对这部电影有了更多的理解,遂记录于此,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关于故事
《撞死了一只羊》的剧本,是由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杀手》,和万玛才旦的短篇小说《撞死了一只羊》,两篇揉在一起改编而成的,说的是一个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羊的卡车司机,遇到了一个从小寻找杀父仇人的康巴男人,由此引发了一段关于复仇和救赎的故事。
万玛才旦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曾说过,“小说中有一种特别的表达,除了传统的现实主义之外,也有非现实主义的部分。”,因此,“剧本最终决定了文本如何向影像转换。”在《撞死了一只羊》里,万玛才旦用各种意象,特别是结尾的一场梦,体现了这种超现实。“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两个“金巴”
《撞死了一只羊》说的是两个金巴的故事: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导演解释说,小说里本来没有这个名字,后来开始拍摄的时候,发现演员叫金巴,“金巴”在藏语里有施舍的意思,和电影的主题相切合,于是就把两个主角的名字确定了下来。
两个“金巴”在电影里是互为镜像的关系,就像一个人的两面,互相映照。司机金巴身形强壮,说话也有点凶狠,但其实内心柔软;杀手金巴看着柔弱不堪,却又是个杀手,背负杀父之仇。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反差,你是你,但又是我,彼此完成各自的心路历程,并在最后合而为一。
需要超度的“羊”
“羊”是《撞死了一只羊》里很重要的一个意象,它当然不只是羊,更是两个金巴自己。司机金巴先在路上撞死了羊,“满世界看不到活物的地方,这只羊就跑到车底下了。”随后遇到了杀手金巴,“我昨天遇到了一个人,跟别人不一样。”之后司机金巴把杀手金巴送去了萨那(仇人所在地),又把死羊抱去寺院超度,“这只羊很可怜,我想请僧人超度这只羊。”“不然心里纠结。”
后来僧人念经超度了死羊,“已经超度了,它应该能找到自己的路。”司机金巴又把死羊抱去天葬。在他眼里,“畜生跟人一样是生灵,只是轮回不同而已。”可是放下了羊的事情,又开始放不下杀手金巴的事情。羊是“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人呢?“二十年前,那人杀了我父亲跑了。”对于康巴人来说,有仇不报是种耻辱,可是就像卖羊肉的屠夫所说,“为养家糊口才做这杀生的营生”,对羊尚且如此,何况是对人。于是司机金巴也去了萨那,就像找僧人超度死羊一样,他也想让杀手金巴找到自己的路。
“我的太阳”
司机金巴很喜欢“我的太阳”,他在路上唱这首歌排遣寂寞,还对杀手金巴说,女儿就是他的太阳。不过导演曾在其他采访里提到过,剧本一开始其实是没有这首歌的,只是后来在拍的过程中,觉得这是一部公路片的模式,可以增加一些有趣的细节。正好他之前听过藏语版的《我的太阳》,觉得既荒诞又有意思,于是就把它加到了电影里。
“我的太阳”不仅呼应了“女儿是我的太阳”的内容,也成了电影里梦与现实之间的介质,把故事从现实延申到了梦境之中,增加了本片的荒诞感。导演说,在现实里,金巴听到的是藏语版的《我的太阳》,梦里听到的却是意大利语的《我的太阳》,也是在强调梦的荒诞性。
“你为啥总戴着个墨镜”
“墨镜”这个道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监制王家卫,电影里,司机金巴被人说“你为啥总戴着个墨镜”,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导演在调侃王家卫,不过万玛才旦说了,这真的只是个巧合而已。墨镜完全是出于人物设计的一个需要。外在上,它是司机金巴的一个特征,贯穿电影的始终;而内在上,司机金巴在经历了一系列事情,最后又在梦里变成了杀手金巴,穿上了杀手金巴的衣服,杀了仇人玛扎,使所有人都得到了解脱,他也从内心里真正放下了,于是摘下了墨镜,呼应了这种放下。
关于摄影
作为一部带着实验性质的文艺片,《撞死了一只羊》的影像风格是既粗粝又超现实的。这种超现实感除了前面提到的几个意象,还通过色彩表现了出来。电影一共用了三种色彩:现实是彩色的,回忆是黑白的,梦境则是另外一种神秘的颜色。梦境与现实相互映衬,提升并完成了对主题的表达。
此外,电影采用的是4:3画幅,因为导演觉得它适合这个故事,希望这个故事有一个很强的形式感,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救赎与放下
最后说一下这部电影的主题。万玛才旦以往的作品更多是展现“藏文化或藏人当下的生存状态”,比如《塔洛》讲的是“一代藏族青年的内心迷惘”,《静静的嘛呢石》讲的是“小喇嘛的新奇和迷惑”,而《撞死了一只羊》不一样,它更集中于“一个生命个体的情感和处境,而不只是对于一个族群的宽泛了解”。
这个“生命个体”就是杀手金巴。不管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康巴人,他都需要报仇,然而最终却又放弃了报仇,痛哭之后放下刀离开。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他杀了玛扎,玛扎的孩子以后也一样会来找他报仇,如此循环往复,所有人将永远活在仇恨之中,人生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因此,他需要放下,通过自己的觉醒来得到救赎。
司机金巴则强化了这种救赎。电影最后,镜头慢慢摇了下来,湖面上是车的影子,金巴还在睡觉,他在倒影里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穿上杀手的衣服,完成了复仇的愿望。就像他帮助撞死的羊超度了一样,他也帮助了遇到的杀手金巴,让所有人都得到了最终的解脱。
总而言之,在粗粝写实的藏区现实环境下,万玛才旦讲了一个柔软写意的故事。情节看似平淡,延申和解读的空间却很大。从写实,到写意,万玛才旦的电影有了一个较为明显的变化。现场有观众问他是否受藏区文化影响,以及是否特意展现藏区文化,万玛才旦说:“影响肯定是有的,但是不必做藏区和其他地方这样的区分。我希望自己拍出的,是纯粹的电影。” 建议大家在观看好莱坞大片之余,不妨也找时间去看下这部华语文艺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