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本文涉及對《龍虎門》、《追隨》的輕微劇透,對《貓鼠遊戲/逍遙法外》的中等劇透,對《黑暗騎士》的極度嚴重劇透!請務必慎重考慮。
目錄
0 小丑究竟是誰
1 追隨小丑的身世
2 傷疤的故事
3 丑角與鬼牌
4 雙面硬幣
5 永遠的小丑
正文
0 小丑究竟是誰
關於小丑(Joker)的身份,我們究竟知道些什麼呢?當在影片《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中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戈登(Gordon)警長答道:「什麼都沒有。沒有匹配的指紋、DNA、牙科記錄。衣服是定製的,沒有標籤。他的口袋裡除了刀和紗布外別無他物。沒有名字,也沒有其他別名。」看來要回答這個問題並不容易。
從某些方面來講,這篇文字是獻給小丑的,但是小丑的相關話題如果一直展開講下去的話,很快便會涉及到一些棘手的議題。因此,我只好把討論範圍加以限定,並且把那個虛擬的題獻重新改爲:僅僅獻給我心中的小丑。
1 追隨小丑的身世
第一次看諾蘭的《黑暗騎士》至少已經是七八年前了,當時只爲水深火熱的哥譚市感到深深震驚。但是在去年重看諾蘭的早期作品《追隨(Following)》時,一則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一幕和《黑暗騎士》開片不久的一幕高度相似——一邊是《追隨》裡的男主倒地,另一邊是《黑暗騎士》裡的銀行經理倒地,這兩幕中的倒地者口中都被強塞了東西——爲什麼這兩幕如此相似?難道《追隨》中的主人公其實可以被看作小丑的過去?我第一次對小丑是誰產生了興趣。
《黑暗騎士》裡的小丑一開場就策劃了一出轟動的銀行劫案,而且還是家黑幫銀行…這好像更相似了,因爲《追隨》裡的男主也盜竊過夜店老大的保險櫃…也許,那真的是小丑的過去。
看到蒙面劫匪對待同夥的做法,中槍倒地的銀行經理不禁感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他質疑這位蒙面小丑的心中究竟有無信仰,而他的質問也留住了這位小丑正準備離開的腳步。小丑當時的內心戲是否就像《神奇寶貝(Pokemon)》裡的諧星反派「火箭隊」組合的那段經典登場臺詞——「既然你誠心誠意地發問了,那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爲了一雪前恥、翻身做主,爲了不再被人設計、淪爲他人的工具,貫徹冷酷與無情的狠心,毀滅所有的羈絆與牽連,駭人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小丑,本尊在此,如假包換,笨拙稚嫩已成往事,兇狠老辣不在話下,我就是哥譚市冉冉升起的新星,下一票還在等著我呢…哦對了,要想裝錢,自備大包,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至於你想問我有什麼人生感言想跟大家分享,要我說,不少人喜歡化用尼采的話說「殺不死你的使你更強大(Whatever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但我的親身體會卻告訴我,「殺不死你的只會使你更奇怪(Whatever doesn’t kill you simply makes you stranger)」,這有我的親身經歷作證,你也會明白的,就是這樣。
2 傷疤的故事
「殺不死你的只會使你更奇怪」——爲什麼小丑偏偏選擇說這句話?爲什麼他不同意「殺不死你的使你更強大」?如果說那個更廣爲流傳的版本是在表達「越磨礪越堅強」的勵志心態,那小丑的說法似乎是在以過來人的口吻分享說「苦難無情」、「傷痕難平」——你可以活下來,磨難也會留下痕跡,但我跟你說,人生可不是勵志故事,你不一定會變強,更強其實也只是更怪的一種而已。
說到這裡,小丑摘下面具,露出面龐,對着目瞪口呆的聼眾留下邪魅一笑——他爲何要摘下面具,而且面具下面還認真地畫了小丑臉?他的張揚,是否是因爲一直隱隱渴望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卸下面具,也畫上濃妝,是否都是因爲一直渴望自己的存在被人看見?
有時候,小丑並不等人發問便自問起來,「你想知道我這些疤是怎麼來的嗎?」,然後小丑會直接開始自答講給別人聽。小丑給「傷疤的來源」講過兩個不同的版本,而且看樣子,如果有機會的話,他恐怕還可以講出更多的版本。爲什麼他如此熱衷於講述傷疤的故事?爲什麼他講的兩個版本似乎並不相同、互有衝突?
多年前第一次看過《黑暗騎士》不久後,我便注意到《龍虎門》裡的一角也有類似的情況——石黑龍臉上有一塊疤,而且他也給自己「傷疤的來源」講過不止一個版本。第一次有小孩好奇,他解釋說是自己小時候到處學功夫,有一次別人耍刀他剛好路過的結果;第二次與人切磋武藝,他跟對手解釋說這疤是上次與人切磋時弄的,不過那個對手也被他打斷了腿;與小丑不同的是,《龍虎門》裡的石黑龍還成功地獲得了完整講述第三個版本的機會,這一次,他說,因爲小時候被人欺負,所以他在自己臉上劃了一刀,他想要所有人都服他怕他,也因此總是拿傷疤說事。
石黑龍講的第三個版本像是真話,我們也有幸可以藉此重新理解他所述的前兩個版本——雖然這兩個虛構的版本互有衝突,但傷疤的來源都和功夫、習武脫不了關係。小丑本來也想講述第三個版本,但是被蝙蝠俠抓緊時機打斷了。就像小丑身上的諸多謎團一樣,關於傷疤的真相,我們也無從得知了。那麼,從小丑講述的僅有的兩個版本中,我們能看出什麼名堂嗎?
在第一個版本中,小丑說他的傷疤來自童年期的一場家庭暴力,故事裡的施暴者是他酗酒的父親,醉酒的父親奪過母親自衛的刀,笑著捅向母親,還質問他「爲何這麼嚴肅?」,然後補充說「讓我們給臉上添道笑容吧」。與石黑龍的中文缺乏動詞時態變化不同,小丑在用英文敘述這段故事的時候,除了開頭簡介父親的部分是過去式,剩下內容的動詞都是「現在式」。爲什麼是「現在式」?是因爲這個故事其實是他現場發揮而不經意間疏忽了嗎?又或是因爲他在有意無意地把這個故事帶入現在的情景?故事裡的笑臉傷疤來自刀割,而講故事的小丑也正準備把笑臉劃到現在面前的人臉上;當小丑說到他父親捅向母親並問旁觀的他「爲何這麼嚴肅」之時,他也一邊把行將下手的刀架在別人身上,一邊轉頭問一旁被制服的旁觀者「爲何這麼嚴肅」——看來無論這個版本真實與否,他都確實想要複製故事裡的情景,並通過這種方式把身臨其境的體驗帶給現場的人。那究竟是種什麼樣的體驗呢?暴力、傷害、恐懼、無助、無處可逃,卻同時還要「被迫」「強顏歡笑」。
第二個版本類似,動詞時態也最終轉向「現在式」。小丑對女主說,他爲了讓妻子開心而自劃疤痕,而故事裡的妻子無法接受他的傷疤,離他而去——這種無法接受是否也有點像是講故事的小丑與聽故事的女主之間的情形?不同的是,這次故事裡的小丑已經長大,並且是自己劃的傷疤——這個故事裡他不是單純被動,而是開始「主動」「強顏歡笑」了。但有意思的是,他爲自己的臉上強添笑疤讓人看和強講故事給人聽的行爲,對於故事裡的妻子和聽故事的女主來說,卻又是被強加的——這是否就像是小丑在第一個版本的故事中「被迫」「強顏歡笑」,被迫體會著那些撕裂的感受?從「被迫」變成「主動」,是否意味著小丑爲了適應生存、掌控局面,最終接受,乃至認同了這種模式,一如他所言「我是混亂的代理人」,「唯一明智的生存之道就是沒有原則」,因而也在成長中由單純的受害者變成了迫害者?小丑講的故事,以及他這種高度帶入感、高度互動性的講故事的模式,是否也恰恰傳遞了他曾經的感受?他是否其實在通過主導故事來重寫受傷的歷史?他是否其實隱隱希望用這種方式讓別人真正地設身處地、爲他著想,從而在身臨其境中真正理解他曾經的感受,乃至真正理解他這個人?
在第二個版本的結尾,自劃笑疤後妻子卻離他而去,小丑也說「現在我終於明白搞笑的一面了,現在我總是在笑」——話說回來,這個既是「笑顏」又是「傷疤」的「笑疤」本身,是否也正是那種割裂體驗所留下的痕跡?如果你有注意過片中出現的小丑面具的話,你會發現,除了詭異猙獰的笑臉外,好幾種面具上小丑臉的表情如果不是嚴肅不滿,也是畫有淚水的。
3 丑角與鬼牌
爲什麼他是「小丑(Joker)」?爲什麼他沒有成爲「稻草人(Scarecrow)」或別的什麼反派,而偏偏是「小丑」?爲什麼這個經典的角色被反復演繹,但永遠都叫「小丑」?看來「小丑」應該有某種萬變不離其宗的決定性本質,那究竟是什麼呢?當裝扮誇張的小丑(clown)在馬戲團演出中摔倒、各種出狀況時,爲的是給觀眾們帶來歡笑——那是否正是割裂的體驗?一種建立在小丑痛苦之上的快樂,一種讓大家開心開心的不開心。那個狀況百出的人在聚光燈下掛著事先畫好的妝,那是否正是實爲傷疤的笑顏?
幫派老大們的集會上,小丑不請自來,開價要約。小丑的要價很高,但是從後來他放棄鉅款來看,他關心的其實並非財富,而更像是有著某種表達的訴求,是「傳遞信息(it’s about sending a message)」。面對集會上不歡迎的聲音,小丑竟然主動提出「變個魔術戲法怎麼樣?」——他好像已經令人匪夷所思地接過了「小丑」這個身份。他被評頭論足,也被嘲笑包圍,但是當他真的玩起他的「魔術戲法」來——無論是讓一枝鉛筆消失,抑或是一次次讓哥譚市爲之震顫——他似乎又顛覆了「小丑」的角色。這是否是一場漫長而未竟的復仇?現在瞧瞧,究竟是誰狀況百出?又是誰開懷大笑?
談判桌上並不寧靜。臨走時,小丑留下他的名片,一張撲克牌裡的「Joker(鬼牌)」——他可不是搏大家一笑的那種「clown(小丑)」了,他現在是「Joker(小丑)」,比「Ace(王牌)」還要厲害。
4 雙面硬幣
小丑對蝙蝠俠說,「你使我完整」。小丑還說,蝙蝠俠和他很相像,不過蝙蝠俠不太同意。也許這正邪兩人既相似,又相異,就像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而說到硬幣,更有意思的來了,因爲《黑暗騎士》的故事裡,正好有一枚硬幣。
哈維·登特(Harvey Dent),哥譚市雷厲風行的新任檢察官,硬幣的持有人。他隕落、黑化成反派「雙面人哈維(Harvey Two-Face)」的經歷與遭遇是否剛好橫跨了硬幣的正反兩面,從而鏈接了一邪一正的小丑與蝙蝠俠?
如果說相似,小丑與蝙蝠俠相似在何處?蝙蝠俠歷經創傷,小丑雖然身世成謎,但可能也是如此。爲了活下來,布魯斯·韋恩成爲了蝙蝠俠,而小丑成爲了小丑,這都是他們孤獨、艱辛的生存之道。
如果說相異,小丑與蝙蝠俠相異在何處?蝙蝠俠痛失父母,但並未喪失一切——他還有老管家阿爾弗雷德,還有青梅竹馬的瑞秋,還有家族企業裡的福克斯,還有市警局的戈登——還有人在乎他,還有人關愛他,還有人陪在他身邊,支持他,與他並肩作戰。小丑則似乎並沒有這些人際支持,就算曾經有過,如今也被他決絕地拋棄了,就像一開場的那場銀行劫案一樣——他是最絕的那匹孤狼,他誰都不要。他樂此不疲地導演戲碼,反復分享人性脆弱的一面,開著殘酷的「玩笑(joke)」譏諷世人,這是否是因爲他自己曾被深深地拋棄,被這種情景所深深地塑造?臨近片尾,小丑的計劃罕見地受挫,正值迅猛擴張的事業上升期的他突然在一夜之間一貧如洗,回到了白手起家的狀態,這份處境似乎讓他回想起了某個我們不知道的曾經,他的口吻,他的語氣,似乎在訴說一份遙遠又熟悉的孤獨:「這年頭你就是誰也靠不住,什麼事都得自己來,對吧?」他繼續補充說道,「我們生活的世界真是『搞笑』,說到這個,你知道我這些疤怎麼來的嗎?」這句被蝙蝠俠打斷而沒能說完的話似乎暗示著,他的笑疤確實和某種撕裂、扭曲、受傷、矛盾的經歷有關,和命運給他開的殘酷的「玩笑」有關,因爲他在講述「傷疤的來源」第二版時也曾提到過「搞笑(funny)」一詞:「現在我終於明白『搞笑』的一面了,現在我總是在笑。」
如果說人際關係的喪失程度,正是塑造小丑與蝙蝠俠的區別,那這是否也正是哈維·登特的悲劇所在?小丑參與計劃導致哈維失去了愛人,痛失所愛的哈維失去了這份珍貴的人際關係。在這之前,他是連蝙蝠俠也寄予厚望的「光明騎士(White Knight)」,在這之後,他是反派「雙面人哈維」,而這一正一反之間,所差的正是重要人際關係喪失的多寡或與否。
在斷斷續續寫這篇文字的這段時間,我的腦海裡不時會自動播放起電影中的配樂,其中一首是《Watch The World Burn(看世界燃燒)》。多年以來,我一直默認了這首曲子屬於小丑——部分原因也是因爲老管家曾如此形容小丑這類人也許「只想看到這個世界燃燒」,小丑自己也說過「一切都燃燒吧」——但直到最近,我才反應過來,這首配樂中的旋律在影片中對應的劇情,其實是哈維·登特的復仇——因爲怪罪戈登,他將戈登的家人劫爲人質,並準備當著戈登的面償命。
哈維打來電話,戈登問他:「我的家人在哪兒?」哈維答道:「在我家人死去的地方。」在人質現場,哈維對戈登問道:「你是否曾經不得不對你的至愛安慰說一切安好,然而你卻明白事實並非如此?好吧,你馬上就會明白那種感受了。」哈維儼然在主導中重演他的遭遇,並強加給戈登,讓他身臨其境,親身體會——就像小丑講故事的模式一樣。看來,說是這段劇情裡「小丑」其實在場似乎也並無不妥。而反過來說,哈維的悲劇是否也正是因爲被強加複製從而映照了小丑的悲劇?哈維的自白是否也正映照了小丑的心聲——就像在病房裡的時候,在哈維正式黑化爲反派的那一刻,小丑對他說道,「現在我們終於在同一個頻道交流了(Now we’re talking)」,就像小丑(Joker)自己拿鬼牌撲克作名片一樣,他也借用撲克將哈維稱爲他的「王牌(Ace)」——「你認爲我想逃跑?」哈維對戈登說道,「這種事是逃不掉的!」蝙蝠俠趕來後,哈維又說道,「你以爲我們可以在一個不正派的時代當一個正派的人,但你錯了,這個世界是殘酷的…」「爲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失去一切!?」而最後,就像小丑(可能是)認同了他自己的遭遇一樣,哈維也認同了他自己的遭遇——就像小丑說「唯一明智的生存之道就是沒有原則」,哈維說「殘酷世界的唯一道德準則就是運氣」——蝙蝠俠苦心解釋說,小丑選中你,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證明,向你一樣的好人也會隕落,而哈維只是平靜地回答,「那他是對的。」
5 永遠的小丑
按理說,如此厲害的小丑,大可逍遙法外,乃至萬無一失。可是爲什麼他偏偏要找上英雄們,尤其是蝙蝠俠,讓自己棋逢對手?爲什麼他偏偏要對這些人掏心掏肺,傾訴衷腸?考慮到小丑有可能經歷過很撕裂性的創傷體驗,這種交流選擇是否可能是他唯一習得的方式?無論是對人質,對戈登,對哈維,還是對蝙蝠俠,小丑的「親密關係」似乎永遠和暴力、傷害糾纏在一起,他的互動模式在不斷重複,除此之外他似乎沒有別的交往方式。
小丑說,「我是一條追車的狗,就算追上了也不知道幹嘛」,這是否在說,他已然淪爲某種本能衝動的奴隸,沒有辦法用意志控制自己?他說「瘋狂,如你所知,就像地心引力,你所需要的只是輕輕一推」,這是否在說,曾被輕輕一推的他已經被「瘋狂」的「引力」所捕獲,他身不由己的人生已然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無論是在審訊室裡的小桌旁,還是在港灣夜景邊的高樓上,小丑跟蝙蝠俠在獨處中都傾訴過許多;哪怕終於被蝙蝠俠生擒,小丑還在展望著未來和蝙蝠俠在瘋人院合住一間,成爲室友——他這是準備開宿舍夜談會嗎?我不禁想起了《貓鼠遊戲/逍遙法外(Catch Me If You Can)》中兩位主人公的故事。
弗蘭克是一名技藝高超的詐騙犯,超前於同時代人的狡猾與計謀讓他屢屢瞞天過海、如魚得水。卡爾是追捕他的FBI銀行詐騙科探員,雖然FBI大名鼎鼎,但是故事裡的卡爾和他的同事們倒是被塑造得甚是喜感。在數年的調查和追捕中,卡爾探員哪怕在最接近時也要差上一步,一直無法將弗蘭克抓捕歸案,這讓卡爾傷透了腦筋。貓鼠遊戲,一來二去,弗蘭克和卡爾這對冤家竟然也就通過這樣的方式,一點點熟悉了起來。
在人們紛紛收工回家、親友團圓的平安夜,仍然漂泊在外的弗蘭克會鼓起勇氣,在休息的間隙撥通號碼,打給仍在值班的卡爾,煲起電話粥。在弗蘭克請求自己的父親真心關愛並勸阻自己金盆洗手卻不得如願的時候,卡爾會堅持不棄,尋遍千山萬水,把漂泊的他一路帶回…家庭破碎,離家出走,浪蕩江湖,關進大牢…誰能想到,弗蘭克的人生竟然並未就此結束。在卡爾的監護下,繼續服刑的弗蘭克把他的專長派上了新用場——精通詐騙的他成爲了反詐騙專家,他協助FBI破案,設計安全的支票,他安定了下來,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故事裡的弗蘭克和卡爾還從此一直是親密的朋友…
也許接下來的思路聽起來有些跳躍,但是否有可能還存在著這樣一種可能,即小丑除了破壞,其實也在無意識地求助?他之所以越鬧越大,是否可能是因爲只有這樣他才不會被忽視,才有獲得關照與幫助、迎來轉變的可能?他一路過關斬將、不斷淘汰,直至找上最厲害的對手,是否可能是因爲這樣的對手才最有可能阻止他,讓他接受懲罰?他是否可能一直在執著地找尋一次能夠阻止他的敗績?他是否可能一直在找尋一個能夠阻止他的人?翻轉命運的硬幣,是否也是小丑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小丑的敗績最終源於一次失算,這對於故事裡的小丑是極爲罕見的情形,甚至可能讓許多觀眾也始料未及。之所以失算,是因爲小丑料定了人們的道德準則是個笑話,他料定了人們在情急之下會互相生吞,所以當這一次的事實出乎他意料的時候,他便失算了。我曾經也懷疑,小丑失敗的這個橋段,是否太過於理想化了;但現在我還會從另外的角度考慮,這個橋段,是否也剛好濃縮了小丑的悲劇所在——也許爲了活下來,他的世界觀適應了過去那個殘酷的世界,然而如今,他被過去所塑造的世界觀卻來不及重新適應一個更友善的世界——就像小丑在高樓上遠眺的場景一樣,那個世界離現在的他很遠,可望而不可及。
小丑究竟是誰?一如戈登警長所言,我們知之甚少。他的身世被刻意模糊化處理了,搞清楚這個問題也許是個近乎不可能的任務。如前文所述,小丑缺失的身世,被我用各種拼湊的方式填補了出來。這些填補出來的東西,自然出自我個人的聯想,但是這些想法對別人而言有多大價值,非我所能決定。我只好把小丑當作自己心中的一個形象來考慮,並開始被一個問題所困惑,即我是否把剖析用成了野蠻分析的刀?約半年多以前,在我對本文的核心構思基本成型的一天,我帶著這份疑問入睡,期望從夢中得到自己內心的提示。夢中我見到一名男生站在體重秤上正在稱重,在體檢大房間或是大樓裡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的目光與我相會,望著我,對我燦爛地微笑。因爲這個夢,我猜測,至少對於自己內心的意象而言,我的思路不至於野蠻,倒是如體檢稱重一樣,是在關懷健康。而順著夢中男生的形象思索下去,我也懷疑,自己在有限的人生中,至少已經結識過幾名「小丑」了,我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地有著小丑的影子——甚至在集中寫作此文的最近一兩週,我也很不尋常地體驗了若干次讓我感到「搞笑」、「諷刺」的生活場景,並隨即意識到這也正是小丑的常見感受。
在最近讀的《精神分析藝術》一書中,我第一次注意到一種以前從未考慮過的視角:作者奧格登說(他的理解是),如果一個分析情景是真實不虛的,那麼不止是分析師會加深對來訪者的理解,來訪者也應該加深了對分析師的理解——奧格登的說法表明,他認爲真正的理解應該是雙向的。我也因此猜想,是否可以加上這個角度重新理解自己之前的那則夢——在茫茫人海中的那一個瞬間,我看見了「小丑」,而「小丑」也看見了我。雖然夢中男生的形象讓我想起小丑,但他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小丑,不知是否可以說,在「看見」的那一瞬間,轉變也發生了。
小丑的結局究竟爲何?在有的故事裡,小丑與蝙蝠俠對決,但最終身亡;在《黑暗騎士》裡,小丑的結局一如其身世一般,未有定論,成爲謎題。從「小丑」這個形象還在被繼續演繹來看,小丑是沒有結局的,他就像神話中那些循環故事裡的主人公,永遠活在那個萬變不離其宗的重複命運裡。但如果說,小丑是人類共同靈魂中的一部分,那麼在每個人身上,小丑的故事都以獨特的模樣存在著。我相信,無數個我認識不認識的人,用無數種我知道不知道的方式,帶着無數版我看見沒看見的小丑靈魂,活出了無數次一樣不一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