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疯狂之前最后一道屏障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光是听剧情简介,这部电影讲述的只是一个非常“狗血”的故事,用谷阿莫式的概述法,大概就是女主对一渣男的一见钟情,渣男离开了她,然后她爱上了和渣男长得一模一样的老实备胎男,但心依然在渣男那边。最终可以得出一种心理-道德化的愚蠢结论:渣男总是更有魅力的,但玩够了之后女人会回到老实人身边。换做是国产电视剧,可能就只是这样了。
但滨口龙介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沿用这么一个普通甚至狗血的故事框架,但是将其中心理和道德的部分去除,而展示一些更为根本性的东西。比如说,在故事的两个关键转折里,女主朝子的脸上没有任何为难或犹豫的痕迹,她表现得十分地坚决,她没有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考虑利益得失,只是在做“正确的事”(本文第三部分会展开详细说)。麦也不是刻板印象中的“渣男”,他并没有欺骗朝子,不惜代价地遵守了对她的承诺。另外,电影处处对故事主线没有用处的、偶然性的、生活化的细节描写,也让电影更加偏离了“人”的视角,角色们仿佛只是一个机器所捕获,而这个机器拉康称之为“实在界”。
实在界里没有偶然
拉康对于实在界的其中一个定义是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它总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重复出现。但人类却不能像认识星星的规律那样去认识实在界的规律,实在界有其自己的逻辑,它本身不欠缺什么东西,但是它是不能被人所认识和言说的,这迥异于科学的客体。对于实在界而言,一切都在以某种逻辑重复,不存在偶然。但对于不能认识实在界的逻辑的人来说,这就表现毛骨悚然的偶然。在一开始朝子去美术馆的路上遇上一群放鞭炮的孩子被吓了一跳,跟着麦回去的时候也是在这群孩子那里麦转过了头,电影第一句台词出现,在简单的对话进行到第九句的时候,麦就打断了朝子的话亲吻了上去,这是一个比刚才大得多的“惊讶”。一切就这样发生了,仿佛就该这样发生,没有别的什么选择。这时响起了全片唯一一段背景音乐,那不是甜美温情的,而是及其诡秘的,这就奠定了全片的基调,这不是一部爱情片,而更是一部惊悚片。
之所以说惊悚,是因为这种巧合以令人不安的强度出现,而且是人物自身所无法抵抗的:朝子和麦分开后,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相遇,然后互相吸引;朝子对这巧合非常不安,决定躲开亮平,亮平为了和朝子见面把票改成了周五,而朝子料到了这一点也把自己的票改了,但是演出开始时发生了地震,他们最终还是街头相遇了。另一个非常的让人不安的巧合是,当朝子决定和亮平生活时,麦带着他“我无论去了哪里也会回到你身边”的承诺,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想躲避而躲避不了这个男人的命运又再重复了,朝子无法抵抗这种实在界的重复。这种无法抵抗的重复可以让人无比不安,而电影展示了两种面对这种不安的方式:男人的(亮平)和女人的(朝子、麦)。
男人
可以把亮平的位置称为男人的位置,他的吃苦耐劳(帮公司收拾咖啡杯)、处事灵活(善于调动气氛和缓解尴尬)、温柔忠诚让他能够在社会的符号网络中处于一个稳定的位置。但是无法应对符号界自身的悖论,比如老板要他有什么批评直说,他就真直说了,结果被骂了一顿,可见处于这个位置的他并不知道大他者淫秽的内在不一致性。另一个重要例子是当朝子叫他“麦”(バク)的时候,他很快地将这个声音理解成是同音的动物“貘”,而将此声音纳入自己的符号网络之中得到了意义,而朝子真正想传递的音信——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被忽略了。亮平以这种方式一开始就逃避了发生在朝子身上的与实在界的相遇。
但是,符号总是不能将实在完全遮盖。亮平与实在界的接触在演出的那一场地震后,他发现他也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既不能改票见到朝子,演出还被莫名其妙的地震所中断。他决定回到公司正常上班,以夺回现实感(就是活在稳定的符号网络中的感觉),电影记录了他这一段路程的诸多看似无意义的小型“奇遇”:被地铁站前的混混骂、遇到在路边痛哭的上班族,他都以友善的态度对待——这是他出于礼貌和道德该做的事情,以此他能够回避连续遭遇难以解释的偶然性的创伤,而这一幕的最后他见到了朝子,诡异感到达了高潮。而亮平对朝子的爱,或许更多的也是出于道德的情感回应,他感觉到朝子对他的感情,在没弄清楚这份感情的诡异性之前就已经回应它了。在婚后,他以一个普通的丈夫为妻子而努力工作,似乎只要这样做,那个最初的能指バク就能永远地过去了。
女人
齐泽克在评论拉康的文本时曾说 “男人是道德的,女人是伦理的。”在麦和朝子的行动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差异。麦在看到朝子后,他不带任何犹豫地在朝子的丈夫面前夺走她,不惜失去自己的社会地位,他说“肯定有很多人可以替代我的”(即有很多人都可以在社会中替代他作为艺人的位置),但是却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去履行当初对朝子“无论我去哪里,都一定会回到你身边”这个诺言,虽然在道德意义上他是个“渣男”,但是他却遵守了一种实在界的伦理,而后者总是以一种无时间性的(他迟了很多年去履行这个诺言)、侵入性、自毁式的方式实现。而且当他履行这个诺言时,是和他的快乐无关的,当朝子最后拒绝和他一起走时,他很淡然地接受了,因为他已经履行完了它的伦理责任。这和火冒三丈的亮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面说过,当依赖于符号界的亮平遇到大他者自身的不一致时,这种愤怒就会出现,他此时做好了一个丈夫的角色妻子却鉴定离开,正如前面他做好员工的角色却不能得到嘉奖),他彻底地接受了“大他者不存在”,接受了彻底偶然性的生活。没有符号性的中介作用,这种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暴力了。
另一个伦理的人物当然是朝子了,在影片高潮的五人饭局里,她用不合时宜的严肃语气说“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那个时候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那时的原意是指和亮平在一起,但是如前面所说的,朝子并没有作出过选择,而只能屈从于实在界的重复。她的“正确选择”,是随后麦出现,向他伸出手时,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离去,只有在这一刻,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逃避实在的重复,而是主动投奔于它,以毁灭自己为代价做出和上一分钟为止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和麦一样,她遵从的是实在界的伦理。她这时说自己的“成长”只不过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现在梦醒了,她明白了她自己并非是自己的主人,在符号秩序之内的道德(如对丈夫的责任等等)都失去它的调停作用了,她只能选择她不得不选择的东西。
她决定不跟麦走回到亮平身边也是一样地突然和坚定,显然这并不出于利益上的考虑(和麦在一起很危险等等),否则她就不会拒绝让麦送她回去了,这时候回到亮平身边也同样是个伦理的选择。麦的两个伪主观的镜头(在观众的心理效果上仿佛就是麦的凝视,但事实上并不如此)很成能说明问题,一是朝子出现在麦的车后挥手,她说的是拜拜,但是她的另一层信息(或许可以说是更真实的一层),即对麦的呼唤被此时镜头外的麦接受到了,他的归来也是对朝子这个动作的一个“实在界的应答”。而在海边的堤前面,麦已经离开,但是同样他的凝视依然在注视着朝子,直到最后朝子走出了这个镜头,说明它已经完成了对麦的伦理行动,可以从他的凝视中走出来了,用同样坚定的步伐回到了亮平身边。她没有道歉,因为她只能做这个“正确的事”。和麦面对朝子的离开一样,面对亮平的责怪,她只是淡淡地接受。
有人可能会把朝子的行动解读成是一种“爱情的疯狂”,但或许这部电影呈现的是恰恰相反的东西:爱情并不疯狂,疯狂的是支撑着爱情的东西(即实在界的重复),爱情恰恰是包裹这种疯狂的创伤的最后手段。如果没有浪漫的爱做包裹,这种可怕的偶然、暴力性的重复根本就无法承受。本片中流露爱情的时刻,往往是不安感高涨的时候(朝子与麦的相遇、摩托车祸、和亮平坦白麦的存在),爱将与实在的恐怖遭遇变成了值得欲望的东西了。
到最后,亮平也选择了爱,而非道德性的愤怒。但是,男人与女人的立场依然是不可调和的。亮平在搬进来的时候说这个新房子是会被洪水淹没的,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必定会出现“实在界的应答”,而对此,男人说的是“这河真脏”(隐含道德性在里面),女人说的是“但是很美”。或许在《快乐时光》中全用素人演员的滨口龙介在这里选用大美人唐田英里佳也不只是出于商业的考虑,因为如拉康所说“美也是实在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朝子就像安提戈涅的化身,她们的容颜给她们的伦理行动增添上了不灭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