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裡有煤

含煤的朱古力——《朱古力獎門人》



以黑色風格著稱的添布頓拍兒童片，看來令廣大觀眾大為受落。尊尼特普的臉色還像《幻海奇緣》裡那麼白，但這次剪刀是用來為朱古力廠剪綵的。看來兒童和成人都能在七彩繽紛的魔幻朱古力廠裡獲得滿足，連印度的朱古力皇宮溶化成噩夢般的泥漿，也壞不了我們夢一般的興緻。


兒童滿足成人的夢想

片中小主角查理與其餘四名兒童忠奸分明，查理乖巧善良，又孝順又窮；其餘四位均惹人討厭，肥仔粗魯貪吃，英國小公主驕橫追求新玩具，吹泡膠妹妹好勝囂張，TV精暴力精明，最後因為想獨佔空間轉移科技而落網。——表面來看，是貪與不貪的分別，奸角都是貪得無厭，而查理不但樸素明理，為了實際的家庭經濟需要，連千萬孩子夢寐以求的入場golden ticket（下稱金票）也可放棄。

有趣的是，查理願意將金票交換金錢的（換500元），而他那些垂垂老的長輩們阻止了他，因為祖父沮喪得要死。這很正確地宣示了，兒童的角色如何被設定為成人夢想的補償性隔絕——包括作為偶像的Willy Wonka本人，亦要倚靠作為理想兒童的查理，陪他面對昔日的親子創傷：在整個會見牙醫父親的過程中，查理其實並無起任何作用，他只是Wonka的一種信念支撐。兒童必須是有夢想的、超現實的，否則面對日常生活的成人將會沮喪以至崩潰，這是兒童愈來愈嚴格地被設定為與成人相對立的典型的真實意義。想想那些愈來愈濫而且無謂的「Parental Guidance」*：它們嘗試以條分縷析的姿態來分解資訊但其實產生更多不倫不類的曖昧情況，所以不妨說，它們存在的作用不是為了保護孩子，而是保護成人——作為擁有比小孩更多享受範疇的成人，在資訊泛濫式開放的今日，必須重新劃出屬於自己的範疇來保證自己的特權和快感。經過Parental Guidance的提示之後，我們這些成人得以聚精會神地在那個本來淡如開水的電視節目中搜尋、放大、享受各種「成人元素」，重新組合自己的身分認同。

那麼，提出以金票換取實際金錢、又因為滿足祖父的夢想而再度以參觀朱古力廠為自己的目標，這整個過程，可視為查理將成人的夢想認同為自身的夢想的過程之開端，他願意把自己作為家長的延續；而其他四名孩子早已長期將自身作為家長的延續——他們和自己的父母的相似程度，比查理及祖父遠遠更高。忠奸二者的分別在於，向家長認同的過程開始了多久而已。

苦難家庭的童話

有Wonka這樣反諷的掌門人先存而不論——朱古力廠代表著對某種兒童典型的執著，而它幾乎就是一個懲罰場所：指出那些不乖孩子的罪狀，把他們丑角化，要他們經歷驚惶。而懲罰的方式無論如何怪異，它都意在傳達一種格式化、統一化的訊息，這是千人一面的小矮人歌舞向我們揭示的。不過，受了懲罰的兒童出廠之時，並沒有馬上洗心革面，懲罰的過程只是將他們更加怪異化，與一般人更明顯地不同。那個離廠鏡頭可被視為全戲中最令人安心的鏡頭，也可被視為最冷漠的鏡頭，關鍵也許在於你對福柯的感受。

我們所最早經歷的懲罰大多都來自家庭。而查理的和洽家庭氣氛如此搶眼，而他更以對家庭的忠誠態度壓倒了原為偶像的Wonka。好一番對家庭的歌頌，自離廠之我一直盯著查理，心想，細路，難道我所知道那個不是添布頓，你才是添布頓？幸好在最後一個鏡頭中，那間漂亮得可疑的歪斜屋子，被放到糖果廠中，上方有造雪機繼續製造苦難氣氛。看那間屋子的造型，明顯是屬於蛋糕和聖誕卡的；它與周遭整齊的工業大都市的造型風格之迥異，賦予它以苦難光環。而被搬到風格統一的糖果廠後，它的光環就要靠人工科技維持。所有童話式的魅力和光環，都由非人的工業性製造支撐——這是《朱古力獎門人》清晰的潛台詞，早在開場時由點題性的朱古力製造過程動畫動人地道出。

一家大小進場看添布頓，離場時必定混身鋪上一層煤一般的黑色細粉。在傳統意義上，《朱古力獎門人》是不適合兒童觀看的，但正因為這樣，我認為兒童應該觀看這種電影——唯有打破強制的成年界線（18歲、大學畢業、30歲，諸如此類），我們才不會不斷遭遇達到成年標準的半熟次貨成人。



*parental guidance，家長指引類別是香港電視節目的一條規例，會在節目前指出這個節目含有什麼不適合兒童觀看的內容，請家長留意並陪同小朋友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