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评 | 深夜造就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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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等待天光,现在就是了。” —— Serge Daney 评《长夜绵绵》
这一段时间,我总是到了天亮才睡。于是我发现,我的小房间内的窗帘总是会发生“变色”。在黑夜前,我房间的窗帘是黑色的。当然我的窗帘原本并不是黑色,它肯定有它自己的色彩。但是没有光,黑夜将色彩的命名权统一,我的目光无论找寻房间的何处角落,黑色总是第一时间回头看我。我的眼睛成为了躲在黑暗房间角落里的一只黑色猫咪。在黑夜里,自恋总是不可能的,因为你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在无法成为纳西索斯的时刻里,是什么阻止了我们自恋,又是什么阻挠了爱恋成为一个全新的结构。
所幸天亮了。但还完全没有。只是一点光线此刻浸润了我的房间,使得房间里的窗帘“变色”了。变成了淡淡的青色。但实际上我也无法形容这样的色彩,它到底是什么呢?我只知道此刻的天空和我的窗帘保持一样的色彩,因为光吝啬了自己,她还未曾完全的降临。白日将我的窗帘挥剪成自己的面纱,直至她终于愿意袒露自己更多的身躯。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睛终于看到了更多的光,白日将更多的东西还给了我们:色彩的命名权,原来我的窗帘是黄色的;物质的肌理,房间壁纸的纹路和地板瓷砖反射的光泽;以及自恋,因为没什么能够阻挡我们的眼睛,一切涌入内部——光线、城市的噪音、几声鸟儿的欢鸣。所有的事物开始运作起来,所有的爱情和所有的动作一齐到来。人们起床,人们工作,人们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房间的窗帘和闭上眼睛前的色彩是一致的。
当然除了失眠者。 当然除了外星人。 当然除了阿克曼和奥萝尔·克莱芒。 当然除了,《长夜绵绵》。
黑夜并不堆积自身,它只维持其最恒定的能量。《长夜绵绵》没有选择拍摄星群,而是拍摄作为星群的失眠者们。我们的外星人。阿克曼拍摄了一个外星球的故事,这里的人们都失眠了,在过于强烈的能量的胁迫下,人们走走停停,无法睡眠。也无法相爱。有时候一首曲子还没结束,女孩便已经离开男孩。有太多的东西挤压着我们。黑夜是一场恒定的风暴,但是它又总是太过地安静,就像等待被融化的雪白的冰淇淋,它的一部分掉在了地板上——这是我们,黑夜诱惑我们掉入不安。而后白日降临。但白日并不是黑夜堆积自身能量的成果,就好似黑夜也并不是白日消逝自身能量所褪去的果实,而是一次转译的结论。阿克曼在《长夜绵绵》的智慧就在于,白日已经到来,但黑夜却不曾离去。白日没有战胜黑夜,黑夜也无需过多的留恋自己在世界的位置,因为电影的能量进行了转译。就像我开头的比喻,房间窗帘的颜色永远是那样,只是似乎,黑夜和白日在其之上交换了彼此的签名。
深夜的密码。布列松的《梦想者四夜》,我想说此时完全的抒情——在黑夜的河流上,一艘灯光耀眼的船只驶过,船上的人们自由歌唱,音乐就这样坚定的侵袭而来。于是电影开始学习弹唱,夜的手指拂动作为能量的琴弦,音乐被宇宙视作筹码向黑夜索取爱的激流。《梦想者四夜》从白日开始自己的游戏,但唯独在黑夜里,一切都冷静了下来,Isabelle Weingarten 手指的关节和小腿反射的光泽,她艳红色的裙摆和唇齿。夜宽容地对待爱情和身体的秘密,而它的能量,则早在那首音乐弹唱的瞬间向我们奔涌而来。黑夜总是隐藏自己的能量。它总是过于聪慧。《青梅竹马》里侯孝贤在黑夜里的嘶吼,人们在日出之后才发现他凋零的身躯。蔡琴则在黑夜里舞蹈,在日出之后看见朦胧的台北。侯孝贤的嗓音、蔡琴的舞步,黑夜将能量藏进我们可以看见的地方。而在《长夜绵绵》,阿克曼将这股能量自如地灌溉,它就存在电影内的一切色彩和光泽当中。无论黑夜还是白日,电影的能量都恒定在失眠者的上空,而阿克曼的人物则借住这股能量在外星球重新建造自己的居所。
有些时候,黑夜之于电影就好像眨眼之于我们的眼眸,正如 Annihilator(我的朋友,他的文字总是美妙得令我嫉妒),在他此前的文章《电影的闪烁》中指出的那样,那是一种缤纷而短暂的能量。但在阿克曼眼里,《长夜绵绵》则需要我们一直睁起眼睛,去目睹最微妙,和最缓慢的转译的时刻。因为一不小心,在我们眨眼之后,黑夜便已将世界的解释权给予白日。
黑夜总是太漫长了。当然白日也是。《夜的拓扑学》里,一位旅行者点燃了自己心中的篝火,黑夜创立自己的语言,这部电影将夜晚视作最平凡的童话;阿彼察邦的《幻梦墓园》,夜与日、现实与梦境、当下与历史交媾:晨昏线的能量,房间外的人观测为几何和模型,房间内的人熟知时间的强度和肉眼光线的变化,一部行星电影,行星眷恋恒星向其投射的能量,在地表,光的滑动…这一最为根本的运动;格朗德里厄的《阴沉》,银幕(是的,格朗德里厄在放映机启用前就在电影里制作了一个银幕)成为透析的薄膜,电影呼吸的速率影响痉挛的抖动,光作为培养皿滋生黑夜。我们总是有太多的例子,去详述撰写黑夜的图纸。电影无法离开黑夜,正如同卧室的窗户无法离开帮助人们遮蔽光线、沉沉睡去的窗帘。
阿克曼总是讲述黑夜的故事给我们。她曾经讲述过一对母子在睡前的对话(《让娜·迪尔曼》);一位女孩和一位卡车司机在夜晚的短暂时光(《我你他她》);一位孤独的旅行者在城市的霓虹灯光下回到了家(《安娜的旅程》);一些男孩女孩们在傍晚的旅馆举办一场美妙的派对(《洋槐旅馆》);以及决心处处躲避自己室友的女子在床上定下明早的闹钟(《提行李箱的人》);当然还有一群互相拥抱的失眠的人们(《长夜绵绵》)…就是这样,深夜造就我们。在一首歌(Gino Lorenzi- L'amore perdonera)的时间内,人们拥抱彼此,白日和夜晚转译对方的能量,就好像爱情的某种呈现状态,通过肢体,人们的词语和诺言发生更加铿锵有力地变化。
好了,如今也确实天亮。我房间的窗帘已经透进来太多的光,它向我强烈地证明自己的色彩。明晃晃的黄色。窗帘成为白日和黑夜转译能量的草稿纸。成为群星的人们,日出之后回到原本自己应该休息的地方(一张床上),在城市的轰鸣中与相爱的恋人彼此拥抱。一如《长夜绵绵》的结尾。嗯,我想我得尽快睡去了,不然就该轮到我失眠了。
写于1月31日早晨7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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