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山鱼谱》述要
◎文 张光宇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300071
《兹山鱼谱》是朝鲜王朝(1392~1910)后期的著名学者、实学家丁若铨(1758~1816)在朝鲜纯祖15年(1814)所著。该文献是韩国古代最全面和详尽的鱼类学书籍,是极其重要的海洋渔业文献;在韩国海洋生物学史上,也被誉为“韩国最早的鱼类学书”、“朝鲜时代的渔业百科全书”、“近代渔业学的始祖”。国内尚未有对此文献的介绍文章,兹作小文,略作述要。
《兹山鱼谱》的编著背景
《兹山鱼谱》的作者丁若铨是朝鲜后期的著名学者。他于朝鲜英祖34年(1758)在现韩国京畿道马岘出生,英祖52年(1776)因父亲去京城为官而来到汉阳(韩国首尔),接受了实学先驱、星湖李瀷(1681~1763)的学术思想,并信仰权哲身(1736~1801)的阳明学。特别是结识了天主教在朝鲜的早期传播者李檗(1754~1786),而对西学和天主教产生浓厚兴趣,并从事天主教活动。他曾于正祖14年(1790)在增广别试中取得了第一名,他的考试文章后被指责运用了西学理论,正祖23年(1799)因大司宪申献朝的弹劾被罢官。纯祖1年(1801),发生了对西学大规模镇压的“辛酉邪狱”,弟弟丁若钟(1760~1801)等人被杀死,权哲身死于狱中,丁若铨和弟弟丁若镛(1762~1836)被流配。后丁若铨于纯祖7年(1807)被流配至黑山岛(韩国西南部),直至去世。《兹山鱼谱》即是在此生活时,考察当地和近海的海洋鱼类生物所作。(注:其实丁若铨在岛上还写了『論語難』『東易』『松政私議』等书,不过后来都失传了。)
丁若铨在“序”中表明了书名的含义、著书的过程和意义。他说:“兹山者,黑山也。余谪黑山,黑山之名幽晦,可怖。家人书牍,辄称兹山。”即作者不喜黑山岛的“黑山”之名而命之为“兹山”。因“兹山海中鱼族极繁,而知名者鲜”,所以他就“博访于岛人,意欲成谱”,但“人各异言,莫可适从”,所幸他遇到了岛民张昌大,张氏喜好读书,且对“草木鸟鱼”之类“皆细察而沈思”,丁若铨“遂邀而馆之,与之讲究”,而成此书。该书不仅记述鱼类,还“旁及于海禽、海菜”,且所录过半的都是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录而“不闻其名”、“或旧无其名,而无所考者”的海洋生物品种;因鱼类名称多为方言土语,“只凭俗呼俚,不堪读者”,所以他还为收录的鱼类恰当地定名;他还指出此书“于治病、利用、理财数家,固应有资”,说明了该书极大的应用价值。
结合此“序”和当时的时代背景,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丁若铨著此书的动机。第一,朝鲜后期,国力不济、纲纪不弛,一些学者开始反思几百年来占统治地位的性理学思想,伴随着“北学”和“西学”,崇尚“经世致用、利用厚生”的实学思潮进一步被唤起。丁若铨早年接触实学和西学的经历,使他对身边不了解的事物有着科学探究的精神,黑山岛周边许多鱼种不为人知,他便有了将所得的经验传播和活用的意识。第二,18~19世纪起,从中国传入朝鲜的考据学和朝鲜的性理学、阳明学、实学、西学思想融合,形成了“名物学”认识,丁若铨从在奎章阁做抄启文臣时就接受了这种思想,这成为他考证鱼类文献和编修鱼谱的动力。第三,当地丰富的渔业资源极其丰富,这为他的考察提供了试验场,以张大昌为代表的当地岛民,也为他对各类海洋生物信息的搜集和考证提供了很大帮助,即具备了客观的条件。第四,长期遭到流配的特殊生活境遇,丁若铨被限制在黑山岛的区域中,使得他能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于对海洋生物的调查和研究上,这也是该书能顺利写成的一个原因。
《兹山鱼谱》的内容和叙述
《兹山鱼谱》共三卷一册。序文之后即是三卷的内容,在海洋生物的分类上,按四大类划分,每大类下分若干小类,每小类又包括若干物种。这种分类方式,吸取了《本草纲目》按“部类”的分类方法,但又不同于《本朝纲目》中“鳞部”、“介部”、“禽部”、“兽部”、“草部”、“菜部”的划分方式,更突出海洋生物的特点。卷一为“鳞类”(有鳞的鱼类),收录20类72种;卷二收录“无鳞类”(无鳞的鱼类)19类43种、“介类”(有坚硬的表皮或外壳的海洋生物)12类66种;卷三为“杂类”(其它海洋生物),另分4类:“海虫”4种、“海禽”5种、“海兽”1种、“海草”35种。共收录海洋生物总计55类226种,数量之巨,令人叹止。
《兹山鱼谱》对于所收录的海洋生物往往都配有非常详尽和实用的叙述。一般都要先述名称,之后标注俗名;然后是详细描述该生物的大小、形态、颜色等外形特征,甚至内部结构。此外,还往往记录该生物的生活习性、生产方式、捕获时期和捕捞的方法;如可食用,记录食用方法及其味道;如可药用,述其功效等。另外,作者获取这些信息,除了亲身实践考察和寻求岛民(如张昌大)帮助,记录他们的渔业经验;还大量考证了中朝两国的古文献,尤其是李时珍《本草纲目》。作者在叙述时也如实加了案语和引注。下面以书中对“青鱼”的描写为例:
青鱼。长尺余,体狭,色青,离水久,则颊赤。味淡薄,宜羹炙,宜醢鱐。正月入捕,循岸而行,以产其卵,万亿为队,至则蔽海。三月间既产,则退,伊后,其子长三四寸者。入网,乾隆庚午后十余年极盛,其后中衰,嘉庆壬戌极盛,乙丑后又衰盛。是鱼,冬至前始出于岭南左道,遵海而西,而北,三月出鱼海西,海西者,倍大于南海者,岭南、湖南迭相衰盛云。 昌大曰:“岭南之产,脊骨七十四节;湖南之产,脊骨五十三节。” 案:青鱼亦作鲭鱼。《本草纲目》:“青鱼,生江湖间,头中枕骨,状如琥珀,取无时。”则非今之青鱼也,今以其色青,故假以名之也。
由此,我们即可获取关于“青鱼”的外形特征、生活习性、捕捞时间、食用方法等诸多信息,并可知道此“青鱼”并非《本草纲目》中所收录的品种。
某些《本草纲目》等文献中均为载录的海洋物种,丁若铨的记录则显得更为珍贵和卓识,如对于“海参”,他描述道:“大者二尺许,体大如黄瓜。全身有细乳亦如黄瓜,两头微杀,一头有口,一头通肛。腹中有物入栗毬,肠如鸡而皮甚软,引举则绝。腹下有百足,能步不能游,而其行甚钝。色深黑,肉青黑。”并在“案”中说:“我邦之海皆产海参,采而干之,货于四方......然考古今《本草》,皆不载录.......海参盖因我国之用而始之也。”
丁若铨对海洋生物特征的叙述过程往往非常精到,如对一种软体动物“淫虫”的记录:“淫虫,俗名五万童。状似阳茎,无口无孔。出水不死,干暴则萎缩如空囊。以手摩挲,少顷膨胀,出汁如尾孔出汗,细如丝发,左右飞射。头大尾杀,以尾黏著石上,灰色而黄。”再如对“鲨鱼”之“胎生”的描写:“牝者,腹有二胞,胞中各成四五胎,胎成而产句。儿鲨胸下,各抱一卵,大如丝瓜,卵削则产。”这类记录均不可谓之不生动。
作者在所述生物后附上所考之相关文献语句,不仅丰富和补充了所述海洋生物的信息,还有助于相关事实的考证。仍以“鲨鱼”之记录为例,作者佐以《六书故》的说法:“鲨,海中所产,以其皮如沙得名,哆口,无鳞,胎生”;又引沈怀远《南越志》中对鲨鱼的描述:“环雷鱼,鱼也。长丈许。腹有两洞,贮水养子,一腹容三四子。子朝从口中出,暮还入腹。”这样,通过文献和考察,从而笔者认为“鲨鱼胎生”是可信的。
总之,《兹山鱼谱》运用了独特的分类方式,极其广泛地收录海洋生物物种,对其各方面加以详尽阐述,描写生动形象,尤其突出其使用价值,注重致用,并佐以各类文献说明,体现了严谨求实的态度。
《兹山鱼谱》的特点与价值
《兹山鱼谱》的写作反映了作者的独具匠心,文中体现的诸多特点,也奠定了该文献的巨大价值。
第一,内容成体系,叙述详尽、生动而具体。全书三卷设四大类对黑山岛近海的海洋渔业资源做了较为合理地划分,收录海洋生物200余种,被誉为“韩国最早的海洋鱼类生态报告书”。据韩国1994年在黑山岛周边海域所做的鱼类实地调查,共发现鱼类128种,而《兹山鱼谱》中就包括了其中的101种。虽然有部分生物在现代已经灭绝,但在200年前的条件下,能有如此全面的记录是极其难得的。除了有数量上的保证,书中对各海洋物种的描述穷尽方方面面,包含了名称、大小、颜色、生产方式、习性等诸多信息。在叙述上也非常具体和生动形象,如上文所举“鲨鱼胎生”和“淫虫”的例子;特别是对部分鱼类的内部构造也有精细描述,又如上文之“青鱼”的例子,其中甚至记录了不同地区“青鱼”的脊椎骨数目,而这恰恰是现代鱼类分类的一个重要指标,足见其叙述之全面精细。
第二,从写作过程来看,体现了科学严谨的态度和方法。首先是注重文献,丁若铨与张大昌尽可能广泛地参考中朝古代文献中对鱼类的记载,一方面能尽可能熟悉鱼类知识,为编写《兹山鱼谱》打下基础;另一方面又在编写的同时,大量征引文献用于补充内容和考证。据统计,《兹山鱼谱》共直接或间接使用文献近百种。其次,作者虽重视文献,但不单单倚赖文献,还重视经验和实地考察,尤其是原有文献中无记载的物种。一方面,丁若铨长期食用海产,并亲自解刨和细致观察生物结构、记录食用方法和味道;另一方面,张大昌等岛民向他提供了大量渔业经验,包括鱼类的生活习性、捕捞方法等,一些他不常见到的、没食用过的、深海中的海洋物种等极有可能是通过这个途径而采集的信息。这种集田野调查和文献考察为一体的综合研究方式,即便在现在看来无疑也具有科学性,被称为“海洋博物学的研究方法”。
第三,体现现实主义和致用性。《兹山鱼谱》在介绍海洋物种时,往往附上一些鱼类的生活习性和捕捞方法,如准确记录了青鱼等鱼类的洄游周期和分布情况,甚至能预测渔场的形成时期和洋流的影响。此外,黑山岛特有的一种鳐科水生物为该书收录,并介绍了其表皮可用做伤药的药用价值,而此类记录即使是韩国最著名的医书《东医宝鉴》中都没有记载。这无不体现了作者对渔业的关心,即要让渔业生产满足人的生活。还值得一提的,是《兹山鱼谱》中首次收录了“鲨鱼”,并将其分为18种,虽不尽科学,但毕竟是首次对“鲨鱼”的详细记录和考察,如前文所例,作者对“鲨鱼”生理结构的描写如亲眼所见。据说,此时期就有大量渔民以捕鲨为业,并发现有与《兹山鱼谱》同时期的鲨鱼交易账本作为证据。可见,《兹山鱼谱》反映了当时人们对海洋渔业资源的认识、开发和利用的意识,也体现了作者立足于关注现实的探求精神。
第四,其他价值。首先,《兹山鱼谱》记录了大量当时关于海洋动植物名称的方言。丁若铨虽然对这些海洋生物的方言名称不满,但是仍然保留了大量的方言别称,用作参考;此外,书中客观上记录了韩国南部偏僻地区的渔业经验,对于保存和传播当地渔业文化都有一定价值。其次,书中对众多平日不易见到的深水海产品,如海参、鳗鱼等均做了描述,或许可反映出当时已有能从事潜水捕捞作业的人群。一些韩国人即认为,这可以佐证200年前,韩国就已经有了“海女”(韩国从事近海潜水捕捞作业的女性)文化。另外,《兹山鱼谱》也为朝鲜后世的渔业文献体例提供参考,甚至被大量引用:如朝鲜学者徐有榘(1764~1845)所著的农书《林园经济志》就设了《佃渔志》,分为海鱼和江鱼,再分别按照“鳞类”、“无鳞类”、“介类”分类,并着重参考了《兹山鱼谱》的内容。这体现了《兹山鱼谱》在渔业文献中的重要影响。
当然,《兹山鱼谱》也有自身的一些局限。如书中对某些海洋生物的叙述还不够详尽;对海洋生物的分类方法不尽科学;把“鲨鱼”和“鲸鱼”的某些种类互相弄混等,但以当时的技术条件来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由于《兹山鱼谱》为汉字书写,且鱼类的命名过于地方特色而不具备普遍性等因素,该书长期未能引起重视,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被发现,2000年才被正式地翻译成韩文和大量传播。现《兹山鱼谱》已成为韩国最重要的海洋渔业文献之一,有韩国人骄傲地称之为“当代世界最早的鱼类博物志”。而我国目前对海洋渔业文献、渔业史的梳理和研究还比较薄弱,应引起学界和有关部门的重视。
原载《中国水产》 2014年第5期 P78-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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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详尽的分享。丁若铨的确可以类比近代西方的博物学家了。
关于海参的那一段,丁若铨写“然考古今《本草》,皆不载录.......海参盖因我国之用而始之也”,其实是他文献没有读全。虽然《本草纲目》没有收录海参,但《本草纲目》的参考文献之一,三国时期吴国沈莹所著的《临海水土记》中就有海参(土肉)的记录的。而且早在1765年赵学敏编著的《本草纲目拾遗》中也有海参的条目,比《兹山鱼谱》早了近50年。
感谢分享。
感谢分享。
感谢分享
正好想了解这本书的价值,感谢分享
非常感谢
非常详尽的分享。丁若铨的确可以类比近代西方的博物学家了。
很想找本🐟谱读读,很喜欢吃鱼。
正想找这个材料,谢谢!
关于海参的那一段,丁若铨写“然考古今《本草》,皆不载录.......海参盖因我国之用而始之也”,其实是他文献没有读全。虽然《本草纲目》没有收录海参,但《本草纲目》的参考文献之一,三国时期吴国沈莹所著的《临海水土记》中就有海参(土肉)的记录的。而且早在1765年赵学敏编著的《本草纲目拾遗》中也有海参的条目,比《兹山鱼谱》早了近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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