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对社会的隐喻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在那些语言张扬的法国电影中,《预言者》不算是一部复杂的电影,因为它的故事简单,类型的使用,正如雅克·欧迪亚说的,是观众能够即刻识别出的,“它拥有确定的规则,以及观众知道的确定代码。”雅克·欧迪亚正是让这些规则与代码“创造出某种大东西”的那个人;他化腐朽为神奇。《预言者》迈着精彩的步伐朝他希望的那样,走向一个美丽的场地:电影的形式通俗,但是得到迷人的叙述,那样,“艺术电影的元素能够被穿插进去,赢得最大数量的观众。”
《预言者》是这样一部电影:十分钟过去,人们发现他们不能无动于衷;二十分钟后,他们知道自己正在与一部或许是十年来最好的法国电影邂逅。你都能感觉到那画面的每帧信息不容错过,那富有冲击力的镜头是美丽的。而站在摄影机后面的人,陶醉在他的观察里,在那里指挥一切,使整个片场活动起来。
然而雅克·欧迪亚又不是一个对什么琐碎都事必躬亲,对什么都有报以兴趣的导演;如果那只是一个空镜头,他会失望,变得没有方向感,直到一个剧本中的人物走进来,才把他的热情招呼过来。他说自己喜欢做的事,很大一部分是与演员的交流,最大可能地把他们的表演力量援引出来,加以释放;让他们凑到一块,看着他们表现得“像一辆装满货物的列车”。
那么,《预言者》是一部关于人物的电影。生动的人物描写筑起它的方方面面,包括它的值得考验的经典性。
影片由塔哈·拉希姆扮演的阿拉伯人马利克被关进监狱开始。这里实际上是一个严酷的帮派社会。马利克必须选择好他的保护伞,适应新的生存规则,才能让自己活下来。他听命于一个科西嘉黑手党的老大恺撒,先是在监狱里替恺撒除去一个对手,后来帮他在监狱外执行一些棘手的任务。马利克敢于拼命,聪明,很快就借助恺撒的关系建起自己的毒品网。
在马利克与恺撒之间存在整个电影最真实的观赏性,正如《洛杉矶时报》指出的,这两个人物“提供给影片以十分清晰的剧力”。雅克·欧迪亚的叙事才华也在他们身上,随时间的推移逐渐流淌,并汇聚成艺术的洪流。这是难以置信的。可是雅克·欧迪亚做到了。他摒弃了其他可能的线索,仅仅是让镜头紧紧挨着他的人物,或者说镜头就像是马利克的眼睛,随马利克去到每个角落,摄入他看到的,听到的。这会像一个人的成长,最初他目之所及有限,等到电影的时间过去了三分之二,他不再是那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他是新的头目,他的控制力已经随他撒布的毒品网络,蔓延在全法国。
“我盯着他看”,并不相信这就是想要的演员,但是,“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忧郁,没有悲剧,仅仅是一个人,非常明亮,充满了活力。”雅克·欧迪亚说,为什么是塔哈·拉希姆而不是他试镜过的其他四五十个演员来扮演马利克。塔哈·拉希姆发现开始演《预言者》之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必须从零开始,演出一个崭新的犯罪人物,过去监狱电影中那些黑帮分子不能满足雅克·欧迪亚。“《预言者》里的角色传递了一种新的犯罪原型:塔哈·拉希姆扮演的罪犯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是个聪明的,近乎天使的人。”雅克·欧迪亚说:“我想创造这样一个角色。他可以在监狱里学到合适的生存之道。这个角色同时还像是一张空白的纸,他会在帮派里获得一种新的身份。”
至于因为《预言者》再次获得恺撒奖最佳男配的尼尔斯·阿莱斯楚普,他扮演的科西嘉黑手党老大恺撒,在雅克·欧迪亚看来,是“一头玩食物的狮子”,因为他试图控制那些新来的囚犯。尼尔斯·阿莱斯楚普不仅诠释了真实的人物,而且演出一种真正的境界,使长久地陷入影片的观众的目光镀上一层愉悦的色彩。
还有那些不可或缺的配角,他们分裂成两个磁极,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共同牵引着剧力走向紧张与精彩。雅克·欧迪亚的角色呢?他虽然隐藏,却又是无处不在的;观众每发出一次由衷的赞赏,那个巴黎人的形象在影片中就越发鲜明。“如果我让演员们裸露自己,尽力让角色一丝不挂,我同时不得不暴露自己。”雅克·欧迪亚说:“那正是创造刺激的关键之处。”
但是《预言者》仍然因为清晰的现实指向,被视为批判性的:批判社会,批判人性。
雅克·欧迪亚说《预言者》是一部类似《暴力史》的电影。然而一种社会批判的视角毕竟不为他乐于接受。因为它只是一部电影。“它是虚构的。不源自任何地方。”他说。他倒是宁愿把影片里的监狱“看作社会的一种隐喻”,因为这里的监狱存在着社会上的一套冷酷的规则。不过仅限于此。“我不想采取一种文化或者社会学分析的模式。我只对黑手党的境遇有兴趣。”他强调,这个故事的出发点是“监狱里的黑手党”。
昆汀·塔伦蒂诺不能抑制自己对《预言者》的喜欢,在整个观影过程中,他不时发出呼喊,扮演马利克的塔哈·拉希姆注意到他,“像个孩子一样,挥舞着手臂,沉浸在电影中。”他不可能对其中的暴力无动于衷,因为它纯粹得就像电影本身。
实际《预言者》的暴力场面屈指可数,能够使人掉过头去的也就一个。那是马利克在影片中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它来得并不突然,它得到雅克·欧迪亚足够的酝酿,而它的效果相当直接,富有冲击力。它就像是一个不可能被忽视的标志,除了说明这是一件好衣服画龙点睛的设计之外,它交代了一个人物成长的最初驱动力:一个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能够被激发如此野性?
影片的暴力又散布在每个画面之中,看上去像是装进棕色的玻璃瓶,让人看不见,但随时都会击碎瓶身,于银幕上炸开。所以很难衡定马利克干掉恺撒的老板那一幕,它给人的心理震撼是否充实;因为它比起马利克的第一次杀人,少了许多生猛:暴力的、血腥的尽是在一颗西瓜里进行,最后一个画面提示观众,它碎开了。从整个场景的处理来看,它雕琢了一份极致的紧张,淋漓尽致地直抵马利克的恐惧心理。与那些萦绕着马利克,让他害怕的幻想镜头相比,这个丝毫没有逃离现实的场景切实而有效地起到了一种带有幻想氛围的作用;它其实是心理的描写。“梦一般、幻想的地方,或许可以给马利克这个角色一种内在的生命去探索。”雅克·欧迪亚说。这也是雅克·欧迪亚想要的类型电影,类型交叉的电影。
雅克·欧迪亚是这样一个导演。他全身心投入到电影的拍摄之中,以致让自己变了个人似的,他认不出自己的脸,自己的嗓音。他把自己看成疯子,一个会巫术的家伙。他说,电影拍摄“使我筋疲力尽”。所以《唇语惊魂》与《我心遗忘的节奏》,《我心遗忘的节奏》与《预言者》之间的时间距离一样是四年。在三部作品当中,《预言者》无疑以它对电影语言自觉地运用,以及对人物塑造的津津乐道,从而是雅克·欧迪亚让人印象深刻的代表作,帮助法国电影在电影的荒野上开拓了新的视野,捕捉了新的美的剪影。
原载《电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