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导在做的,其实是让你直接吃到这些食物

包括《风味人间》在内,除去舌尖3,舌尖系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引领了中国纪录片的视听审美。
舌尖系的文案是近些年最有文学性的纪录片文案。菜馔的可口大部分仰赖香气和味道,视觉呈现有限,就需要极具影响力的口舌。汉语里有太多可以信手拈来的味觉形容词,而陈的文案团队却更热衷于造词和词类活用,慷慨地把形容情绪、人格的词馈赠给食物,形成奇妙的通感。于是我们看到“酸楚动人”的腊鱼和“丰腴”的羊肉,这样的文字太适合用来聊聊美食了,尤其适合聊那些本身就具备戏剧张力的食物。舌尖系的语言环境宽容、诚恳,加上李立宏老师散发着浓郁文人气质的声音,充满说服力。这样观众才会被引导,被顽皮跳脱的语言戏法调教出具体的味觉想象,才会因为心悦诚服而充满欲望。
再提到画面,好的视觉语言往往具备“疏离感”的特质,也就是在观感上稍稍超出观众的视觉常态,通过距离感营造美感。舌尖系画面的长处在于大规模地运用超特写,把食物细部粗暴地甩在观众脸上,但这种手法并非仅仅得益于拍摄角度,而在于观察方式。
陈很清楚食物的呈现并不在于如何单纯地表现它们的颜色和质感,而在于描述食物如何“参与”到烹饪方法中,尽可能地发掘视觉上的动态潜力,让土豆泥在搅拌过程中像鱼一样吐泡,或者让白菌丝像雪一样生长出来。它们的确是惯常的视觉元素,但被表现得造作刻奇,使食物完全成为了可以被调度的演员,修炼出一些柔软亲切的人性。此时语言上的修辞完全被让渡给画面,观众获得了相当可观的读解权,而非被文案机械地引导,因而产生了更多的体验。
体验对纪录片来说太重要了。电影在创造问题,广告直接给出答案让买家做决定,而纪录片时间线上的一帧都在为了营造体验而奋力燃烧着。
体验是一种对我们无法触及的事物的征服。或者说,现代人的征服感有一部分来源于对外物的了解。人在观看过程中什么时候应该思考,应该用多长时间思考,应该怎么获得答案,是他们做出反应,产生体验的关键。陈的作品太注重对体验的揣摩,因此在视听、文字和情感上都做出了极致的探索。舌尖系其实并不是在歌颂文化张力或者撩拨购买欲,这些价值太低级,它其实要让观众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吃到这些食物。
这是食物的价值,也是好内容的价值。
舌尖系纪录片窜红之后,对它叙事风格的戏仿总能戳中笑点。其实村民起早去林子里挖蘑菇和赵忠祥老师口中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好像在叙述上并没有区别,这种依托旁白造就的故事情境由来已久。舌尖2播出后,许多观众大呼失望,觉得美味佳肴太少,故事扯淡太多。舌尖2是更进一步的探索,它似乎在寻找一个新的比例,把饮食完全折射到中国人的乡土情结上去,制造出一种完全意义上的中国叙事。而到了风味,我们看到故事被打薄了很多,成为寥寥几笔的存在,这或许是对口碑的妥协。
尽管人物故事的比例一直是其口碑的界点,但我认为导演从来没有改变人物故事的功用:这些极其考验编导采访功力,费心收集来的生活片段,是在提醒我们那些食物最实在、原始的状态,它们没有被从土壤中刻意剥离。食物一直是这部纪录片的意象,故事的比例多一点少一点,只不过是由谁来传递情感的问题。
新的《风味人间》依然是鲜明的舌尖系作品,不管是形式还是内核。小标题N段论的叙事手法,李立宏的解说,以及片尾手捧食物面向镜头的憨厚笑容,都已经成为陈导独树一帜的美学范式。这种散文式的视觉叙事一再被延用,并不断创造话题,是一种生命力的显现。尽管它们被各种后来者模仿、借鉴,也难以引导出更有灵性的作品,这是个人风格的宝贵之处,也是个人风格的遗憾。因为,优秀的带有浓烈个人风格的作品,要带给内容创作者的并不是形式上的灵感,而是对个人的发掘,找到这些风格的出处和缘由。导演的文化底蕴,生活方式,以及为人都决定着他的观察视线和叙述思路,好的内容是被“养”出来的,是天赋、经验和思想的化合物。
我们的纪录片市场上已经出现太多舌尖系的山寨货。这些作品粗暴地搬运舌尖范式:将话题拆分成人物故事,多人物组合成单集。但他们拙于叙事技巧,又没有精细的故事构架,因此散乱尴尬。尽管不少后来者能够凭借画面撑起口碑,但并没有制造出让整个行业眼前一亮的标杆式作品,它们普遍缺少的,是对大众审美的引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