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代的车轮从他们身上碾过
“她死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当徐先生(郭京飞饰)如此告诉江萌(杨幂饰)时,两人尴尬地沉默着。
这是《宝贝儿》中诸多虐心的桥段之一,它的震撼力来自这样的基本事实:在永恒面前,每个人都是失败者,我们必须吞下它的苦果。
是的,从结果的角度看,努力改变不了什么,真诚必然落败,唯有爱与苦痛,会长久地在心中徘徊,见证我们曾经活过。
《宝贝儿》的故事并不陌生,它在日常生活中曾不止一次上演:
弃婴江萌在寄养家庭中长大,所谓寄养,指政府将儿童委托给符合条件的家庭养育,政府给予一定费用,故寄养不是收养,养父母并非孩子的监护人。
幸运的是,江萌在养父母的关爱中长大,养父去世后,她与养母相依为命。
因先天残疾,江萌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只好在医院当护工。恰好,医院收治了一名先天无肛的新生儿(与江萌当年是同样的情况),见治疗无望,女婴的父亲徐先生选择放弃治疗,将婴儿带到养老中心等死。
婴儿的遭遇激起江萌童年的苦痛记忆,她异常执着地要将婴儿找回。所有人都惊讶地质问:“她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这闲事干什么?”在所有的尝试都失败后,江萌铤而走险,将婴儿从养老中心偷出,并因此锒铛入狱。
在社会舆论干预下,江萌重获自由,婴儿也得到了及时的救助。
然而,一切努力最终徒劳,婴儿还是离开了人间。至少在理性层面看,徐先生当初的选择更正确。
江萌没能挽救小生命,她自己的生命却沦陷了:由于寄养期已过,按法律规定,她必须离开养母。她不解地追问:“我在这个家已经生活了20多年了,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能给我妈养老?”
然而,在冷冰冰的规定面前,追问是无用的。
将养母送入养老院,在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后,江萌拒绝了身边的爱情。
上天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放置了一份辛德勒的名单,但红尘中有多少人能真正践行它?生活是如此沉重,何况江萌又是一名残疾人。她之所以挫败,因为她太年轻、太幼稚,还不知道冷漠、无奈、疲惫是多么可怕。
《宝贝儿》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因为它揭开了社会转型时期,每个小人物心中的伤疤。
几千年来,“人命关天”曾是我们这个民族绝不动摇的信仰。我们始终坚信,冥冥之中必有一种力量正在凝视着我们。我们活着,不仅是为了现世的成功,更是为了那些不可让渡的道德原则。“抬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因为终有一天,我们会离开此岸,在另一个世界中与前辈相聚,那时,我们会骄傲地说:此生无愧。
然而,这个神话在现代世界被彻底粉碎。
从某种意义上说,《宝贝儿》可视为现代社会的成年教科书。涉世未深的江萌鄙夷养母为骗拆迁费而采取的伎俩;她以为人人都会视生命大于天;即使判罪,她也不愿意说假话……
江萌以为这世界是由真诚与虚伪、爱与恨、正义与邪恶而构成的,但现实让她明白,在清晰的二元对立间,更多的是麻木、冷漠、不负责和自我沉沦,它们像灰尘一样,锁住了人们的希望。江萌的每一次奋斗,都被应付挫败,即使她能战胜应付,却又无力挑战命运的裁决。
其实,哪颗心不是从清醒沦落为麻木的呢?
在江萌刺激下,无肛婴儿的父亲徐先生崩溃了,他凄惨地哭喊道:“你究竟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在我的伤口上撒把盐?”
注定会失败,那就没必要挑战,注定会伤心,那就不如忘记自己的心。生活就像剥洋葱,总有一片会让你落泪。江萌终于明白:唯有麻木,人才能接受命运的无情,才能让自己看上去还有尊严。
影片的结尾,江萌也成为说谎者的一员——开始为《残疾证》而奋斗。江萌别无选择,因为她要将养母从福利院中接回,她要挽救她最后的梦。
在我国,有接近1亿残疾人,占总人口的7%,也就是说,平均15个人就有1人是残疾人。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少能看到他们,因为他们为了避免受歧视,刻意远离人群。于是,现代都市提供了这样一幅幻像:人人都是健康人,没有人需要别人的帮助。
7%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其中一员,只是命运的不幸,让他们替健康人承受了苦难,难道,健康人真的无需对他们负责?真的不应承担一份义务吗?
世界上有太多像江萌这样的人,从出生那一天起,人生的天花板就已确定。无论怎样挣扎,他们都难彻底突破它。除了一遍遍追问“为什么”,他们无法释怀。
时代如此飞奔,在漂亮数字不断翻新的同时,会有多少人去追问:那些搭不上列车的人该怎么办?如果可以坦然地甩下他们,任时代列车从他们身上碾过,这样的速度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论跑得多快,我们都已丧失了人之为人的根本。
值得一提的是,《宝贝儿》的表演特别精彩。在此之前,从没想过杨幂还能演这样一位边缘人——承受生活创痛,靠坚守原则来自我抚慰,遭遇生活百般挫折之后,她被动“成熟”。面对整天与自己吵吵闹闹的养母,曾经沧海的江萌说出了心中的感慨:“妈妈,谢谢你当年收养了我。”
杨幂如此细腻地演绎出江萌的性格成长历程,她从来不是宝贝儿,她必须活成一根刺。有多少个青春,就有多少个伤感的故事。因为所有自我的宿命都是遍体鳞伤,它最终会被抹去,会被遮天蔽日的麻木所窒息。
《宝贝儿》讲述的是几位残疾人的故事,但它的感慨却要广阔得多。在现代性的扭曲下,爱是否还有可能?我们还能重建意义吗?我们是否应继续坚持?我们还能找回曾经的人味?……这些问题也许永无答案,但我们必须不断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