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岁大王,生死无悔——1993年陈凯歌版《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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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到这个世界上走那么一遭,尽管这个世界对他是那样的残忍与肮脏,甚至容不下他,他也一定不会后悔。因为,毕竟他曾为他的霸王染透了眉梢,唱尽红尘。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当最后一个字在唇齿间咬下,起身时的红绸扫过他的铠甲时,虞姬仍然能够看到他那十年如一日的惊艳。可是大王,妾身这一次是真的不能再陪着你了。遂,提剑,朝他莞尔一笑,剑刃便吻上脖颈。意识越来越恍惚,仿佛一切都已褪色,就只剩下那个持着长枪的男人,对自己说着:跟孤走。这么多年以来,在蝶衣眼中的段小楼永远都是真霸王,想要陪伴一生的那个西楚霸王。可直到最后也没落得个好结果。从童年伙伴的友情,把他视作长兄的亲情,到仰慕眷恋的爱情,孤身于乱世的依赖与习惯性的牵挂和思念。更是从从一而终的爱变为了交杂缠绕的恨,也正所谓“不疯魔不成活”。
《霸王别姬》理所应当是霸王别姬,可在这,竟成了姬别霸王。本影片“霸王别姬”这一唱段贯穿了整个剧情,同时也代表了程蝶衣这一人物在剧中的形象。从一个从小在青楼长大的单亲孩子,到被母亲送到戏班学戏唱旦角,再到成为名角,经历日军侵华,经历解放战争,经过文革,最后在霸王别姬的唱段中一刎断情,断了那轰轰烈烈传奇的一生。也许有人说程蝶衣是一个病态的人物,但是在我看来,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只是一个在特定环境下造就的的一个特殊的人而已。程蝶衣这个名字是成名之后的花名,在他正式上台之前,他叫“小豆子”,一个浑称,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也许他生下来就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错误。可以说,从小豆子到程蝶衣的转变,是各种因素综合形成的。
那么首先第一点就是母爱的缺失。在剧情之初我们都可以看到小豆子被母亲拉进戏班子的情节。小豆子的母亲是青楼女子,言行举止都带着一种职业习惯,在得知小豆子因为“六指”而不能进戏班的情况下,她毅然决然地拉着拉着小豆子,并用菜刀切去了多出来的那个指头,在鸽哨与走街串巷的吆喝声时听来,是多么的悲凉与凄惨。切断的那一指,代表着母亲与他的关系从此一刀两断。更是包含了阉割的寓意,意味着小豆子今后的人生转变,也为后文的性别认知做了铺垫。虽然小豆子在青楼里是被当做丫头养着的,没有别的母亲能够给予的爱护与亲近,可毕竟他是生活在母亲身边的,有一个孩子的身份,所以那种安全感是别人无法给予的。当母亲把他送到戏班子内,不顾他那流血的手指独自离去的时候,母亲的形象就此便只能成为小豆子内心的回忆。那空荡荡的门与外面下的纷纷大雪,是无法跨越的所在。还有后来母亲说的“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本该是女大不中留,怎的就成了男大不中留了呢,这一细节也更是体现了母亲对他的男性象征掩盖。母爱的缺失成为了小豆子在性格改变上至关重要的原因之一。在后面他与菊仙的纠缠中,也体现出了这一点。菊仙是以情敌的身份在程蝶衣心中定位的,但他对于菊仙又有一定的依恋,但更像是作为女性形象出现对于母亲这一角色的替代。菊仙同他母亲一样,都是妓女出身,拥有着他母亲的众多特性。尤其是在他戒毒瘾时,菊仙哄着他睡觉的那一段更是表现的淋漓尽致。母爱缺失的打击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痛苦,那种绝望在一个尚未形成成熟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少年时期内,会对未来产生严重的后果。
第二点是蝶衣的戏子身份。小豆子在学戏之初是没有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女人的,所以在学戏词“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时,他一直把“女娇娥”说成“男儿郎”,我认为这是一种对自我的定位。在那个年纪,小孩子的自尊心是非常强大的,他觉得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姑娘是非常丢人的事情,即使是被师父各种打骂,也不改初衷。当被打的遍体鳞伤时,他产生过绝望的念头,但是身不由己。在最重要的时刻,师兄小石头用烟锅子把他的口腔弄得鲜血直流,那一刻,他从口中把戏词原原本本的念了出来,那是一种绝望之后的另一种自我定位的重生,就好像是被“侵犯”了一般,原先的小豆子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是新的程蝶衣,他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女人,一个“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的程蝶衣。
第三点是他对师兄的依赖与师兄对他的放纵。在小豆子还未进戏班时,就已经在心中对小石头有了莫名的崇拜,在小石头表演拍砖头时的情景给了他极大的震撼。所以当母亲离开之后,小石头对他的保护很自然的取代了母亲这一角色。在雪天里小石头被罚,带着一身雪进屋,小豆子把自己的袄子脱下来给他裹上,就这样两个孩子在被子里互相取暖。小豆子偷跑出了戏班,小石头帮他承担责任。在戏班子里,两个孩子相互照顾,早就没法分开了。小石头对于小豆子来说,就是一个护身符。他牢记着师父的教导,要“从一而终”。于是,他要自由,师兄放他跑。他跑到戏台下,看的正是那出霸王别姬,他渐渐向往。他要尊严,便偏要唱成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于是师兄用烟斗惩罚他,师兄叫他不要尊严,他便不要了。为了霸王,自由不要了,尊严也不要了,他要唱戏,他要成为角。那样,他就能和霸王永远在一起了,唱一辈子,一分也不少,一秒也不缺,此后的一切就都交予给你了。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第四点是他所受的凌辱。当一个人格、心灵、肉体都不健全的老太监扑向小豆子的时候,他的世界轰然倒塌了,一点痕迹都不留,甚至还更深的烙上了难以抹去的痕迹。那是一种难言的痛苦,“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所谓的成全,在绝望面前,一个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还未健全的孩子,被一个半残的老太监凌辱,对他来说,是种难以接受的事情,事情发生后,潜意识里他就把自己定位为了一个女人,可能在他看来,只有女人才会遭受这样的事情。所以当后来段小楼和菊仙结婚后,程蝶衣对于菊仙的嫉妒以及对于段小楼的怨恨,使他尽情的放纵自己。这也正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所以程蝶衣认定的自己的命,大概就是如此。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知道,他回不去了,所以他只能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他本想着能和师兄唱一辈子的戏,只是意想不到菊仙的出现,他本想着能好好的唱他的戏,没想到日本人来了,国军来了,文革发生了,这些接连不断的打击都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所以他选择了结束,选择用他独特的方式结束,以一个女人的装扮,一个女人的身份死在了自己一辈子都想要待在一起的人面前。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毕竟这个世界容不下他。蝶衣,你果真如虞姬一样做到了从一而终,没在这乱世中迷失了自己。
导演在这部影片中用“阉割”“侵犯”“生子”这三部分很好的塑造了程蝶衣的人物形象。在一开始的六根手指我就不禁起了疑问,如果没有意义导演又何必设置这个情节,所以我开始思考。终于,我明白了导演其实是想利用这一细节来表达他对男根形象的外化。那么“侵犯”便是指师兄用烟杆惩罚小豆子的时候,被“侵犯”后的小豆子真正的变为了女人,而这一转就是一辈子,从戏内到戏外,他都变成了女人。因为他要对这个师兄,也就是他所认为的霸王,从一而终。这也同样奠定了他日后的悲剧命运。那么“生子”是指他在张公公府内被凌辱后,在门口捡回的弃婴。在这里张公公代表着封建余孽,弃婴在这一场戏中出现。其寓意是指这个孩子是张公公与程蝶衣的“孽种”。果然,这个孽种在文革中行忤逆之事,酿成了众人的悲剧。那么张公公的最后一次出场是1948年的戏院门口卖烟,当时人已痴傻,影片中的这一个镜头构成了一张“全家福”,这一合照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一个新时代将要来临了。
程蝶衣在剧中起到了推动情节的作用,一切的故事皆由程蝶衣与段小楼展开。如果没有程蝶衣,如果不是程蝶衣,这部影片都不会这般好,因为程蝶衣做到了真正的人戏合一,真正的入境。
程蝶衣是个悲剧人物,他人生的悲剧源自于迷恋与背叛。他用一生去演绎了一个“男儿郎”到“女娇娥”的转变,最终在转变中恍然大悟,拔剑自刎而亡。影片在一开始运用很大的篇幅来刻画这段性格转换,最后陈凯歌导演通过《思凡》这段戏词来加以渲染和暗示。他用造型元素的运用很好地刻画了人物,而人物的刻画又是为了表意,表达最想突出的东西,也表现出了一种诗意的风格。所以程蝶衣在某方面也可以说是陈凯歌艺术理想的化身,是一位对国粹有终身追求和捍卫的神话人物。
那悠悠的唱腔一字三转,眉梢的轻挑中满是温柔与妩媚。端起一杯酒示意面前身披重甲的男子,酒渍沾染手指挂着的红菱也毫不在意,他含笑看他,那一眼满是明媚与深刻,那是要把他的所有最后一次记在心里面的。那仿佛就好像他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霸王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在一片兵荒马乱的生死里,遥遥地向她伸出手,“跟孤走,孤定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