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之间，人心归影

战场厮杀的背后是权力的争斗，权力争斗的背后是人心的博弈，人心是很多艺术家争相表达的东西，张艺谋这次选择了一种细雨纷飞、满目苍茫的方式，在浪漫而疮痍遍地的水墨画卷之中，展开了一个风声鹤唳的故事。它的浪漫在于悲怆，它的悲怆在于人心的风向。

黑泽明以影释时代，张艺谋以影透人心。黑泽明的影，是精神的映射，是关于人类集体的描绘。张艺谋的影，是阴阳的相衡，是关于人心个体的表现。粉丝致敬了偶像的形，呈现的是一个完全独立的魂。黑泽明的时代情怀是大和民族的武士道精神所赐，张艺谋同样借取了本民族的道家哲学，以阴阳之道解构人心在乱世纷争之中的惊扰与呐喊。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盘棋，有的人以为自己是掌局者，有的人努力成为掌局者，有的人无奈于做一枚棋子。棋，是一种双方力量绝对制衡的游戏，要看对手表面的走势，更要看其内心的走势。主公和子虞都是深谙棋道之人，子虞运筹帷幄之中，主公运筹朝廷之上。在你死我亡的游戏之中，没有绝对的胜负，只有力量的相持，对立才是世道的本相。再高的棋艺都无法打破这种本相，胜败乃兵家常事，胜者断无永胜，阴阳如此，万物如此。

子虞与影子之间是欲望的循环，起初影子对爱有欲，子虞对权有欲，二者于共生之中共灭。后来，影子的权欲超越爱欲，由肉体的替身变成了精神的真身。而一生历尽繁花与虞诈的子虞，临终时回到了人心的原点，人将死之善言也无力挽回人心所卷起的欲望狂澜。

影子与小艾是男与女的相衡，更是情与欲的相衡。在小艾与影子之间，张艺谋构建了一个人心的分水岭，一边是不染纤尘的情，一边是黑暗无边的欲。曾经黑泽明也讲道情，是家国恩情，张艺谋则选择了儿女之情。黑泽明放走了影子，影子在家国破亡之际徒留百无一用的情义，扑向了葬身之火，这是情义对乱世最后的致意。张艺谋追杀着影子，影子在险恶之中学会了针锋相对，他的世界里破亡的是情义，只留下了欲望与仇恨，这正是尘世间的至凶之器。心爱之人留下的布囊已沾满鲜血，他以最艰难的动作做出了抉择，真情终究没有躲过乱世的杀戮。

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分化出了阴与阳的抉择，子虞面前的权力与影子，主公面前的江山与手足，影子面前的情与欲，女人面前的礼与欲，田战面前的忠与叛……横向的选择之后，还有纵向的表象与隐匿。阴阳无法合一，是虚与实的相斥，也是真与假的对立。很欣慰张艺谋用一帧不余的镜头，以及一词不弱的表演，将抽象化为具象，将人心化为力量。

脚踩阴阳鱼，以柔克刚的对战，是将人心之道外化，是将戏剧主题符号化，是影片的添花之举。而点睛之笔当属大戏剧一般的开场与结尾，追光打在女人身上，她慌张地望向门外，而后熄灯，落幕。很多人揣摩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想这并不是导演设置的开放结局，故事已经讲完了，她看到的，我们都看到了，那就是一种在乱世凶年中内心无处安放的慌乱感。在兵荒马乱、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女人做棋子都是假的，女人是剧中仅存的净地，导演将情义的担当交给了女人，她们是最纯粹的人心，她的慌乱来自于每个人内心的最深处。

在这场凶险而浩大的棋局之中，影子踩着众人的尸体迎来了最后的胜出。与胜者相比，他更像一个充满了凶狠与阴险的人心之合体，在张艺谋山寒水冷的画卷之上，影子的萧瑟感像极了曾经病入膏肓的真身。晦明复始之间，终究顾影自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