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丹炉内外,恶与苦的轮回——《殉难者》拉片与邪教体系漫谈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殉难者》很异端,即便在恐怖片中也是异端。
对于能吃下——疼痛视效、阴冷基调糅合宗教思考——这一口的恐影迷来说,电影在巴·劳编导的风格力场下,既有商业恐怖的精准编排,也有俯拾皆是的可解读细节,谈得上处处珠玑,于是是我奉若珍宝的低分烂片之一。
法国这批以极端变态为名义的电影,蜻蜓点水地看过《高压电》、《身在其中》、《边域之城》、《生吃》等,都是潦潦草草,烟云过眼,直到一天回看《反基督者》,因似曾相识的氛围,唤起和《殉》相近的压抑观感,特来补标并留下记录。
剧作
起承转合处,基本都作了一波三折的安排,满是商业性叩击。像背身人影飞窜而过、被窝探头Jump Scare这样西方一贯盛行的横刀直入式楔子;刽子手家庭场景引入时,用追逐戏一时间营造女儿受困的一场虚惊;清障过程中,安置一息尚存的女人这一意外,引出中段的人物对峙和精神分裂,形势自此急转直下;以及影片过去了近半程,真正的女主角方才接棒;又有面上的反派,饮弹自杀,全片应枪声而止,观影者如堕云雾……不胜枚举。
视听
前半段,镜头紧跟人的肢体、细小物件的风吹草动,极近特写快剪、动态跳接、手持高晃的第一视角,制造和放大了恐慌感、焦灼感(参看灭门后—安娜赶来之前,露西整段独处戏)。
声音张力,风、雨、林的自然声,若有若无、忽远忽近的哽哑、嘶吼声,喃喃切切的低语声,监牢里铁枷尖脆的颤栗声、凳腿乏力的顿地声,刀刃划入肌肤和衣物纤维声,汤匙和人齿抵触的龃龉声……一个个声场真实幽闭,鬼影憧憧。
妆造效果,盘根错节的肢体与筋肉,创口愈合或缝过的褶皴,青的灰的发浊的眼瞳,时而皱起的肿胀眼帘,纤毫毕现的皮下血管、斑纹,用心和投入可见。
血浆用得恰当,同时大程度上借助镜头和剪辑渲染暴力。
捶杀女主人段落为例:先是露西半途杀出,面部特写正嘶叫——头颅被击中,女人飞出,推近景——连续快剪正反打,露西甩脱安娜的纠缠——女人缓缓试图起身,露西跪直在后,上方压制位,切到挥锤、切到头颅被狠狠锤落在地板,显出狠劲——安娜二度上前拉扯被摔开,从后方歪歪倒倒地爬开,其间露西作为不受控的主宰者,一直无比侵略性地占据镜头前景——摄影倒伏贴地,平视女人侧脸,钝器再度锤击伤处,无反应,大眼圆睁,似有不甘——持续击打,锤头一挥而过的空镜、背后仰拍手部动作起落,凶器显得格外巨大、迅速、有力——以血液依稀凝结的头顶毛发特写结束。
此镜中,这段落表现出癫狂的支配力。这让人想起《旧日噩梦》里的击打镜头,都十分精彩。
楔子
第一段,逃脱戏。露西惶惶环顾、频频回头,镜头一致地呼应着人物的视线逻辑,制造出被追逐感。远处似机器的轰鸣、伤痕特写、跑动跳接,这段跟摄直观传达了和她一起奔逃喘息的视角。跑出一段距离,镜头回看,房子大张着嘴,仍然占据大半画幅,传递出压迫力。最后是低机位广角镜,低矮繁复的库房夹着窄道,破败的厚墙,漆黑狭小的窗,画面全是荒芜、全是阻隔,镜头不去交代前方奔逃者所见,因环境是陌生的,因从背后的东西逃离是第一迫切。哭喊声撕裂开来,像预示阴影会长久跟随。废弃厂区这里选景很好,且和后文场地相对比,组织的发展不言自明。
第二段,老式磨花胶片。家庭旧录像带的影像形式,并采用小比例画幅(不多见),让观众将目光集中在人物情态,露西从不直视镜头,时而背对、侧身、头发遮挡面部、移开视线,始终是躲闪或怔忪。这样一来,镜头的观看,就有了窥视感,有了距离感。
顺带一提,转场方式用了漏光,金红色漫过冷色的场面,温暖中的血红、光明中的刺眼,类似于“阳光下的罪恶”,不免生成一种不适感。
驯养家庭
正篇。开场无异于寻常中产家庭的餐桌谈话,讽刺与伏笔:从阻塞水管揪出的小白鼠,指代试验品,家人嬉闹,啧啧避开它的尸体,袒露似是而非的嫌恶,父亲戏称煮来加菜;儿女双全,和被殉道者年纪相仿,一一安坐,讨论钱、早恋、荣誉、择校、前途抱负;提议儿子学法律,以“法律处处有用”诫之,行事悖法的人,在法理的社会阳奉阴违,如鱼得水;周日休工一问,契合规律无休的高投入事业。此外,作为组织的门面和驯养人,会对来人不设防,或许是剧作的疏漏和不严谨,也或许是常年安逸法外,丢失了戒备的嗅觉。
罪孽的羽翼下,没人能置身事外。儿子在席上不敢妄动,可以是不知情,对上枪眼,张不了开脱乞怜的口,也可以是知悉一些捕风捉影的故事,于是壮不起胆去组织谎言……对质问,他惊惧欲泣,本能地耸耸肩。这回答方式模棱两可,选得微妙,很好的处理。
驯养人家的结局,是被扔进下水坑道里——在他们物理上自掘的坟墓葬身。
而露西不同,她是被仇恨的阴影引导着走向死亡的,一对罪人、一对(或许)无辜的孩子,和一对跨越十五年的受害者,牵连进来的人,死后被打手们草草填埋,得到了同等的对待。恶和苦的轮回里,仇恨一直壮大,把一个、一个的不幸死死捆在了一起。
房子
自始至终,这幢现代别墅是主场地。房子兼有多项功能属性——试验场,培养皿,囚室,坟墓,祭坛。它原来有体面的外壳,可以掩饰秘密,直到被闯入、被血洗后,房子的茧衣动摇了、破溃了,在不经意间,向安娜敞开腐朽的子宫。安娜爬下狭小曲折的产道,探入深邃腹地,羊水中胎儿紧攥着拳、向尚可安身的角落瑟缩,体无完肤,不成人形。可怜的婴孩被安娜剖出,至于她自己,被迫见证了秘密,和两个她想拯救,究竟没能拯救的女孩,一起葬身在这个秘密,成为了秘密的一部分。
一项Bug:安娜在现场无端逗留是惨剧的导火索。拙见将联络母亲提前,作为话亭内的第二段通话,表决断要帮助露西,而现场的通话,调为类似于拨号、语塞、思忖、挂断的一串戏,以表混乱迟疑,并删节她在放置尸体的沙发上毫无顾忌地熟熟睡去,后又闻声惊醒这段匪夷所思的戏,会否更紧凑通顺呢。
信众集会
教众身着黑衣,纷至沓来,团聚一室,他们问候致意,不时交头耳语,其人大多白发苍苍,是半截身子进了棺木的人。集会没有宣读规制一类的前言,直截公布了召集事项——见证本教与人类认知史的突破。眼睛们迸射出祁望的光,“殉难者”在于这些,与其说是神媒,更是救命稻草。
上等阶层要殊于他人,殊于他人的终点是踩住唯一不受控的东西,时间。有人选择从年青到年老,捯饬保鲜,取饮沐浴处女血,有人选择做长生的科学尝试,寻仙问道炼丹,这里的老伙计们也是一种路线,他们要把身后事一探究竟,平抚对生的挂碍、对死的忧伤。看上去这并不成为信仰的集会,这是上下翘首的股东大会,成果供奉检阅,回馈衣食父母。
Martyr
“Martyr”有种本土特色的译法是烈士,原义中殉道者为信仰作见证、受苦赴难,是出于自愿的接纳和献身。在此意义上,女孩们不会是真正的殉道者。而黑头巾太太,能殷切庄重地主持事务、慷慨陈词,也做到夸饰其谈、冠冕堂皇,既深思熟虑,又执迷不醒。她是循道者中的代表,最后,她是唯一真真实实地以身殉“道”的人。
殉难者的初筛标准,是年幼年青的女性,所谓这一人群是高度的精神可塑性、忍耐力及开解力的统一体,也是金主可以隔岸观火的安全地带。至于神化殉难者,让教众与她们产生距离,是非常必要的异化同类、摒除同理心过程,行刑准备期间无需集体参拜来直面惨状,想必有相似的考量。
邪教体系
地下人体试验团伙,怎样跨界进阶成为了邪教。通过严密组织、巧立名目,将话术系统化。
从宗教要素看这一组织:
核心教义即世界观上,存在死后的世界,人人得救的世界,化用许多宗教中受难与超脱的联结,女孩从哭叫,到疲乏,到顺从,消亡她们的姓名、人格、心性,即所谓放下一切、解放、超脱,视周遭为无物,终于离苦得乐。关于此教是否明晰“神”的理念,这里持怀疑态度,“加诸万恶于其身,而他超脱一切,见到真理”,拟人化神的宗教,怎样能寥寥数语把恶与受恶人定论,把其因果给撇清。倾向于是无神的,朴素自然法则的信教。
信仰观念上,这里建立迷信,是通过对科学未解的迹象,对人在濒死状态瞳孔失焦的扭曲解读来实现的。殉难者化身为媒介,通往死的奥秘,殉难者与其神秘体验本身,共同被固定为崇拜对象。
活动仪式上,房子是固定的崇拜场所。地廊由冷光灯点亮,墙上布置着巨幅的殉难者图像,这是建立、印证、呈现信仰的通道。在这将持续地培植殉难者,集体聆听指示,以期接近真义。
组织建制上,此教为传承发展可见地规范了纪律结构,有权亲耳接收真言的使徒、向教众传话的布道者、仪式执行人、信众团体、接应、打手,层级完整分明,而业务员本身也纳为信徒。
表象来看,精神文化制式十分单薄,没有理论成册,没有教育经典,这使得其教在现实层面并不完善成型。但作为一部电影,给予一项维系下去的稳定因子就够了。邪教与教众,在世俗意义上互利互惠,前者服务上层的需求,美名殉难求真,高尚而诱人;后者握有交结同好、发展交际的机会,双方也当然地有做事干净、共担风险的自觉。
仪式
培植安娜,用了长达二十分钟去施暴。观众需要和她一起按捺住,忍耐几近无休止的视觉虐待与痛感累加,直到我们也麻木了,方迎来最后的,十分钟的戏剧高潮,一场仪式。
“殉难者”被固定在刑架,刑架设计得状如一台日晷,她在转动,就像在推转着地轴与昏昧的时间,金属活动发出活泼声响,如同在代难主开口呻吟。
仪式感的耸立与坍弛同构于一场一镜:洁净无血、肌理通直,这一人体场景有种郑重的神性,而铁青的器械布置,又将场景异化得格外残忍。
又及,使者俯闻殉难者口授,欲将神迹布道于世,然其追寻的真义在短暂回光后,仅留枪声——徒劳的空响,这一回响,萦绕在那神使受难的崇高图景上,二者惨烈地并存着。
尾声
太太问,E,你能想象死亡后面是什么。这话放在平时也许动忌讳,既然有抽象话语体系存在,怎能直截了当地剖开组织实质,况且是对一位传话下级的交谈。那么这一问话,是出于不管不顾,万念俱灰,所以男人一听纳闷,悟到了事情不好。
什么是“无尽的疑惑”。认为没必要太去解构它,这是绝望于信念的自述,无论殉难者的原话是什么,但凡听来是可信的,让人清楚,这儿不存在死后的世界,或者说,死后的世界并不好过生活的世界,听者都会大失所望。
惭愧不了解法文,从末一句台词的英译来看,“Keep doubting”,我们当然可以认为是陈述,而如果作为祈使句理解呢——不必明说,E,你和外面那群人保持好奇吧——恐怕你们一样无法接受,何必知情呢,我先去一步了。这样设想,也或许合理。
电影用了半开放的表达,很好。它告诉人一点,人可以有非凡想象,说得多了,人还不乐意呢。
安娜
安娜是怎样的女孩,坚韧,道义,是滑向道德的人。
一个滑向道德的人,往往是圣贤,也是羔羊。
安娜之于露西,是独木难支的救赎。引用顾城《英儿》里的话,“跟你在一起,动真情,也就离开了魔鬼了,跟自己在一起,就和跟魔鬼在一起一样”,看看她们的故事,毫厘无差。源于这点,安娜的疑虑和仁慈,对露西来说,不过是透顶的背弃、出卖。随着强光丝丝撤退,精神支柱倒塌,露西被交付给阴暗面时,尘霾如期而至,魔鬼现身了,第一次与安娜同在,再不能被她的呼唤声驱散。
死灭是露西避不可避的结果,但不应是安娜的结果。鬼不肯和解,叫嚣要同归于尽,露西只好选择死灭。而安娜呢,善良的无心之失竟会引发悔与罚,这是良善的无奈,是对观众的折磨,是无限放大的道德挞伐。
影片外化人的心理受难。我们见到露西眼中真实与幻象的交错,可直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安娜看见了什么。当她的时空里有了其他,有了爱人,木然,只看着,没有哭泣。镜头局限的视域中,没有对方的样子,没有美的或丑的事物,只有暗影,像凝滞无间的苦海,只有人,还镶在广阔的尸床上。
双姝情
录像中,安娜比露西年幼,她离开了母亲,自己成为母亲,用未全的羽毛来包容、保佑了女孩。自小陪伴,情难自禁的亲吻,爱惜地为她清洁尸体,节制又自然。所以,露西来了,安娜就安静了,温顺地张嘴,接受喂食、施暴,接受苦难,这时有一段很美的钢琴,温情平和,百感交织。
作为一部法国电影,影片这段双姝情的动人地方,不同于以往的刻板印象,那些纯真的罗曼蒂克的目光勾连,或青梅竹马的田园牧歌,而是跨过恐怖片类型与宗教社会性议题,把情感放在一道辅餐,连同那个没来得及挂断的电话里,母亲坚持的、反复的询问声,简单动人,如有回响。这些片段的意义,在于激起观者最大的不忍,不忍之后,反邪教的终点,也就前所未有地接近我们了。